燕容向来清浅飘淡的眸子里极少出现这样的执着。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原醇玉竟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立场来。
“被我打倒又站起来的时候,被那些人打倒却又站起来的时候,小时候流浪各处,把生鱼冷肉吞吃入腹的时候,原醇玉,你究竟为的什么在坚持?”
为何四处求生,为何倔强地不肯一命呜呼,为何不停地倒下去又爬起来,为何执剑……记忆的闸门忽然打开,原醇玉恍然捕捉到一句话,一句被他忘却许久的话。
“我想好好活着。”
那些人说,他这样的孩子,必然活不了几日。
他便证明给他们看,他这样的孩子,也能活得长长久久。
那些人说,小小年纪就做出这等偷鸡摸狗之事,便是活在世上,也必活不得安生快活。
他便想,不旦要活着,还要好好地活着,把人世间所有美好的滋味都活一遭。
他做了很多不能说与人听的事,仅仅想好好活着。
他很努力地活着,与相依为命的人分享温暖。
“即便我不在了,你也一定能活得很好吧。”少年曾不经意间说出这么一句话。
那时他仍想证明并非不如阿鹦,扑到少年身边,头摇得如同拨浪鼓。
少年死去,阿鹦和他一刀两断的那天,他终于承认,告诉自己,“我想好好活着。”
不愿为回忆束缚,于是抛下一切离开——也并没有什么可抛弃的——在各个村镇漂泊。
直到朴山长老给了他新生。
纵使畏惧着过去的种种不堪,害怕着被揭穿的一天,他告诉自己不能被任何回忆绊住脚。
他执剑,因为想执剑,剑在手中的感觉令他振奋。
他执剑站在对手面前,他想胜利,漂漂亮亮地胜利,与对手目光交汇的刹那并无太多想法,其实仅仅只是追求胜利。
他喜欢被人赞赏,过去被否定了太多次,因而每一次肯定都令人激动不已。
与人相谈是个很有意思的事,起初虽是为了自己,渐渐他沉迷于捕捉人们的一颦一笑和面上划过的微小情绪,探知每个人背后的故事。
好好活着。
如今不再挣扎于求得生存,竟连一直渴望证明的话也不知不觉中忘却。
“朴山,还愣着做什么!你再犹豫,师兄就替你动手了。”掌门见朴山长老迟迟不动手,不耐地催促着。
朴山长老在犹豫什么,掌门隔得远看不分明,燕容却是知道的。
燕容越过原醇玉,对朴山长老说道:
“我虽学得此术法,却不曾轻易使用,更不曾吸食山中生灵修为。我这些天并未突飞猛进,只是醇玉不在,我既已答应师兄替他比试,自然不敢怠慢,令师父烦扰。”
花争弦一惊。
话音落下的刹那,燕容极清淡地瞥了他一眼。
那一眼没别的意思,仅仅只是,怜悯。
“我也不曾盗取仙石,仙石不见的那几天,我还在阴曹地府做客,师父当清楚得很。”
朴山长老并不动摇。
“仙石如何不见还有待商榷,但你应当知道重生台意味着什么——”
“昨夜那人是我。”
朴山长老的声音僵住,他回过头,看向插话者,不自然地开口:“吟泊,不得包庇,你连这罪也要替你师弟揽?”
朱吟泊敛下略显阴柔的眸子,唇齿开合,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徒儿不肖,昨夜欲毁重生台的人,正是徒儿。”
原来原醇玉上重生台前一天夜里,朱吟泊便欲毁去重生台了。可这重生台坚固得很,朱吟泊的术法非但没有在台上留下一丝划痕,反而触发重生台的结界遭到反噬。朴山长老闻声而来,朱吟泊无力应付,只好勉强交手几下,借着夜色施下障眼法遁去。
朴山长老没见着人脸孔,只觉得对方对自己的招式熟悉得很,今日燕容又破坏着起死回生之法被抓了个正着,朴山长老便自然而然误认为夜里那人是燕容了。
朴山几个大步走到朱吟泊面前,伸手一探,果真探得朱吟泊体内真气紊乱,背后一处伤口与他昨夜留下的无异。
朴山长老又惊又气:“你!——孽徒!”
原醇玉也大吃一惊,没想到朱吟泊真的去毁重生台:“师兄本无需替我做到这个地步。”
朴山长老扬起一掌时,朱吟泊感觉到定着自己的术法忽然松了。
但朱吟泊依然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乖顺地闭上眼,一副任他打骂的样子。
朴山长老梗了半晌,那一掌终究没有落下,泄愤般地挥在虚空。
预料中的疼痛迟迟未来,朱吟泊却听朴山长老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即便盗仙石和毁重生台之事都没有做过,修习此等术法并欲图扰乱重生之术已是不争的事实。”
竟根本不打算理睬他了。
“是我所做之事,我认。”燕容道,“但万千术法皆有存在之道,若说我做错,我不认。”
“执迷不悟。”朴山长老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好,你不知悔改,为师打到你悔改!”
原醇玉身上的铁链忽然节节崩断,手中召出一剑劈开朴山长老的法术,拎起燕容退开一大步。
竟能在重生台上使用法力!重生台下一众弟子哗然一片。
掌门见事态有变,当机立断领着弟子围过去,其余长老见势亦前来助阵,却都被原醇玉一道剑气格开,那剑气清醇凌厉,剑身光芒忽盛,不仅不见一丝魔气反倒比从前更加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