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拙听到顾三娘的问话,不慌不忙的回道:“挚友东方检正在桐城游历,我二人久不相见,此番前去跟他小聚。”
顾三娘狐疑的看了他一眼,直觉他的话漏洞百出,一来他与他口中所说的东方检去年冬至才见过面,二来御哥儿无人照顾,学馆里还有那么多学生,哪有为了见友人就丢下这一大摊子事的。
“你……你走了,家里可怎么办?”顾三娘问道。
沈拙明知顾三娘不信,仍旧一本正经的说道:“御哥儿我托给了秦大娘,学堂里自是布置了课业,又有年龄大的学生看顾,想来就是离家十来日也是不碍事的。”
说罢,他扫视了一眼,底下这层舱内散发着一股臭味,乘坐的都是些鱼龙混杂之人,留她一个单身妇人在这里住三日大为不妥,沈拙说道:“我在二层租了一间客舱,比这里倒是清净一些,你要是不嫌弃,就搬过去住罢。”
顾三娘不吭声,只站在原地不动,沈拙叹了一口气,又压低声音说道:“你头一回出门,不清楚里头的厉害,这些三教九流的人物,又不知晓他们的底细,便是趁夜偷钱盗物的也不稀奇,你随身带着银子,又是孤身一人,切莫为了省几个银钱就因小失大。”
他说话的神情带着少有的严肃,顾三娘犹豫了片刻,她悄悄打量了一下四周,此时舱内大通铺有不少坐船的汉子,众人或坐或躺,想来很少在底层看到年轻俏丽的妇人,这些人看着她的眼神带着几分古怪,顾三娘想着沈拙刚才说的话,她一咬牙,跟着沈拙走了出去。
沈拙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他还真怕顾三娘倔劲儿上来了又不肯听人的劝呢,两人上了二层,顾三娘一路留意,果然出入二层的客人少了许多,沈拙带着她进了船尾的一间客舱,里头是个小单间,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木床,旁边是一个立柜,床上被褥枕头都是齐全的,角落有水桶木盆一类的东西,屋里的东西大多都用铁钉固定,防着风大浪急时打翻了伤着人。
“这舱小是小了一些,好在不必睡大通铺,里头的东西也还算干净,我就住在你隔壁的一间屋子,若是有事你就喊一声。”沈拙说道。
顾三娘哪里还敢嫌弃,这里跟下面相比强了百倍不止,她放下手里的包袱,扭头看了沈拙半晌,压在心底的话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
两人默默相对片刻,沈拙说:“离着桐城还有很远,你先歇着罢。”
顾三娘轻轻点头,她看着沈拙走了出去,回身关上门。
没过多久,大船缓缓离了岸,顾三娘隔窗看着沿途岸边的景物,思绪一时有些纷乱,沈拙跟着一起到桐城,她隐约猜出了几分,只是这话她却不敢问出口,好似但凡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就会有甚么东西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发了一会子怔,顾三娘心里越发乱糟糟的,为了叫自己静下心来,她索性甚么也不想,蒙着被子翻身睡了过去。
大概是因着在船上,顾三娘总睡得不大安宁,等她再睡来时,不知不觉已到了傍晚,也不知大船行到哪里了,顾三娘感觉这船似乎颠簸得越发厉害,她刚下了床,眼前顿时一阵发晕,顾三娘正想到外头去透透气时,胸口便一阵翻滚,顾三娘赶紧走到木桶边,随后‘哇’的一声就吐了出来。
,顾三娘腹内翻江倒海,这一吐真是险些要将胆汁呕出来,不一会子,她这边的动静便引来了住在隔壁的沈拙,沈拙推门进来,见她无端吐了起来,急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顾三娘怕腌臜到他,扭头朝他喊了一句:“你别过来。”
说将说完,又是一通狂吐,沈拙猜到她估摸着是晕船,于是连忙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取来茶水,也顾不得那些男女大防,先将她扶到床上,又倒了半杯茶水递给她,说道:“你先漱漱口。”
刚才吐了一回,顾三娘觉得胸口好受了一些,只是脑子仍旧昏昏沉沉的,她接过茶水漱了口,沈拙取来木盆叫她吐到里面,顾三娘看他跑前跑后的不免有些难为情,叫个汉子做这些伺候人的事情,终归是有些不妥当的。
沈拙安置着她靠在床上,又拿着水桶要出去,并对顾三娘说道:“你先躺一躺,我去打些水来。”
“嗳!”顾三娘坐起身来想要喊住他,沈拙已出了门,她看着合拢的门,不免又怔住了。
没过多久,沈拙拎着半桶水进来了,甚至他还端着一钵热粥,顾三娘是知道的,这三日大船不靠岸,她们这些乘船的人只得自带干粮,想要吃顿热食可不容易,于是她开口问道:“你哪里弄来的粥。”
沈拙笑了笑没回话,只说:“你刚吐完,需得进些热食,要不到了半夜,腹内必要火烧火燎的作疼呢。”
顾三娘原本没有胃口,只是看到热粥上堆放着一些腌制的辣萝卜,不禁咽了一口口水,当下也就没有推辞,沈拙见此,眉眼之间不禁带着些许笑意。
屋里安安静静的,只听到外头的风浪声,这顾三娘吃了两口,想起沈拙,她抬头问着站在床边的沈拙,说道:“我吃了粥,你呢?”
沈拙柔声回道:“你吃你的罢,我带得有干粮。”
顾三娘听见人家把好处尽数让给自己,又不自在起来,沈拙如今是将她的脾性摸透了,他只看了她的神色,便心知她又要跟自己客套,便开口说道:“你不必在意,在外不比家里,保重身子要紧,要是拖病了不是闹着顽儿的。”
顾三娘被劝解了几句,那沈拙又外出去花银钱买了一壶热茶,他放到桌上,又道:“你别饮船上的生水,省得吃坏了肚子,若是热茶完了只管告诉我一声,我自到船家那里去买,夜里船仓不许点灯,只有外头挂着几盏马灯,这船上你不熟悉,莫要四处走动。”
听着沈拙叮咛了这一通,顾三娘只有点头的份儿,往常她只当沈拙不通庶务,谁知此次到了外面方才得知,他到底是个男人,比自己懂得多,若是没有他在跟前照料,她只怕要吃一番苦头。
没过多久,夜色已夜,沈拙不好在顾三娘屋里久待,他嘱咐她锁好门窗,自回到隔壁去了。这一夜,顾三娘迷迷糊糊的睡下了,到了次日一大早,等她醒来时,天色已大亮,窗外日头明晃晃的,她竟是许久没有起得这般晚了。
此时风浪平静了一些,船也不像昨日那么摇晃,顾三娘起床倒水洗漱,耳边还听到了不远处传来别家说话的声音,过了小半刻,她的舱门被敲开,来的自然是沈拙,他手里照旧端着一碗热粥,一进来就开口问道:“睡了一夜,可曾好些了没有?”
“多谢你挂念,我好多了。”顾三娘说道。
沈拙凑近看了一眼,果然见顾三娘的脸色不像昨日那般难看,于是满意的点了点头,又说道:“我去打了一碗粥,你快趁热吃下罢。”
顾三娘心知船上弄一碗热食,只怕要花费不少银钱,说道:“我身子已无大碍,你不必再费心去买粥,我昨日带的干粮还没吃完呢。”
沈拙笑了笑不说话,只是催促着她快些用早饭。
大概是因为晕船,顾三娘用完早饭就又躺下了,沈拙也不打搅她,她歇下时,他就回屋去,等到用饭的时辰,他又端着热食送过来,如此到了第三日的下午,顾三娘半睡半醒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船要靠岸了’。
她被惊醒,而后坐起身朝着窗外看去,远处隐隐约约能看到许多高矮不一的房屋,只因隔着水汽,起初还有些不太清晰,等到大船渐渐靠近时,岸边的景物也就一一出现在眼前,只见这码头比柳林镇的码头建得更大更宽,码头照例泊着无数大大小小的船只,岸边人来人往,看到眼前这番热闹的情形,顾三娘也恢复了几分精神。
正在她等着客船靠岸时,舱内的门被敲响了,顾三娘心知来人估摸着是沈拙,她打开一看,果然就是他,他手里拎着包袱,对着顾三娘说道:“桐城到了。”
顾三娘点头,她带的东西三两下就收好了,两人站在甲板上等候,不一时,客船缓缓停了下来,又有一条木板搭到岸上,随后就见搭船的众人纷纷上岸,为免被挤下水,顾三娘和沈拙先等了片刻,只待人群走得差不多了,他二人这才上一前一后的下了船。
只待双脚结结实实的踩在土地上,顾三娘感到这几日在船上的眩晕已不翼而飞,她抬头看了一眼四周,心道,原来这就是桐城。
☆、第42章
进了桐城,顾三娘可真正是大开眼界,沿街商铺林立,走在街上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她甚至于还街头看到那金发碧眼的异族人,沈拙见她吃惊的模样儿,便道:“这是从大宛国爪哇国等地赶来的商人,他们带着香料和玉石到我们大元换取瓷器丝绸等,再回国高价出售。”
顾三娘啧啧称奇,她对沈拙说道:“你看看他们,才真个是有本事的,远离故土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做买卖,跟他们一比,我这倒不算甚么了。”
沈拙生怕她又兴起效仿这些国外商人的心思,连忙说道:“你当这钱是好挣的呢?这一路千里迢迢,风餐露宿且不说,就是那些客死异乡的人也不在少数,我去年离京,在来的路上听人说起,从爪哇国来了一队商船,谁知在海上遇到暴风雨,整队商船全部沉没,竟是无一生还。”
顾三娘摇了摇头,她说:“我又不指望去赚外国人的银钱,只要能养活我和小叶子娘俩儿,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沈拙听了她的话便放下心来,此时天色不早,该去找地方安置下来,他先前到桐城来过几回,对城里还算熟悉,于是便带着顾三娘去投店。
进了客栈,两人各自要了一间房,只待店小二领着他们回房时,顾三娘问沈拙:“你几时去见那东方先生?”
沈拙没防备她突然问起此事,于是清了清嗓子,说道:“你人生地不熟的,我总归要陪着你把胭脂买卖的事情问清楚,再去跟东方会面。”
他见顾三娘又要张口问话,连忙岔开说道:“戴春林的胭脂水粉都是进贡大内的,这些皇商个个眼高于顶,未必肯供货给你,你若是闲着,还需想想要如何说服他们才是。”
顾三娘果然沉思起来,戴春林所卖的胭脂水粉名闻天下,只因专供达官贵人所使,听闻就算有人捧着银子去求货,也未必能买得到,不过要她再去改换别家,她又不甘心,毕竟戴春林的名声就摆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