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拙坐了下来,他说:“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叫她到药房抓药去了。”
顾三娘神情一楞,问道:“她哪里来的银子?”
沈拙把脉枕拿出来,示意顾三娘将手腕放上去,说道:“银子是我拿给她的。”
顾三娘顿时皱起眉头来,她心知沈家的日子也不宽裕,沈拙一个男人带着小哥儿过活,花钱又没个计较,前两日听小叶子说,学馆里有两个学生退了学,如此一来,他家又少了一笔进项,她们又怎好收他家的钱。
“你无端当这好人做甚么?自家过日子都紧巴巴的,还有心思去管别人?”顾三娘脸上带着怒色,想到闺女不声不响的就拿了沈拙的银钱,她心里又气了几分,说道:“等那死丫头回来,看我不打死她,一声不吭就敢收人的钱,日后越发要上天了!”
看到顾三娘气得浑身发抖,沈拙静静的看着她,说道:“别气了,你手放上来,我给你看看脉。”
顾三娘瞪了沈拙一眼,凭她说甚么,这人都是笑眯眯的,这就好比一拳打到棉花上去了,叫人没来由的更加生气。
沈拙见她直挺挺的坐着不动,于是扭头对御哥儿说道:“御哥儿,快哄哄你顾婶娘,请她好生保重身子,别叫人替她担忧。”
沈御果然听话的拉着顾三娘的手,他软绵绵的说道:“顾婶娘,你就让我爹爹替你把把脉罢,若是身子不养好,你每日可都得吃那些苦死人的汤汁啦。”
顾三娘脸上臊得通红,让个小儿来哄她,倒显得她无理取闹似的,她待要对沈拙冷着脸,然而被这一大一小直直的盯着,顾三娘又有些不好意思,因此只得将手伸了出去,那沈拙诊了大半日,收回手对顾三娘说道:“你气虚的症状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记得千万要准时服药,切莫三天打渔两天晒网。”
顾三娘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只管一味的拿这些好话儿来哄我,药渣都倒了几筐,为甚么还是下炕走两步路就累得气喘吁吁的,也不知这日子甚么时候是个头儿。”
家里没钱,她又顿顿要吃药,顾三娘恨极了这不争气的身子,自己受罪不说,还连累了小闺女也跟着吃苦。
看到顾三娘愁眉苦脸的,沈拙安慰道:“岂不闻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越是如此你越是要谨遵医嘱,你不敷衍这身子,这身子才不敷衍你呢。”
顾三娘暗暗叹了一口气,她看着沈拙父子,语气软了下来,说道:“多谢你的好意,只不过你家又不是有千金万银,老话说救急不救穷,我这病还不知甚么时候能好呢,你教书的那个几两银钱又能帮得了多少呢。”
沈拙一语不发的收起脉枕,他心中暗道,他也不知能帮到顾家母女二人多少忙,左右不过尽自己的力罢了。
在西厢坐了半日,沈拙不好久待,他站起来时,顺道将地上的丝线捡起来递给顾三娘,说道:“这活计就别做了罢,小叶子知道了,心里不知该多难过呢。”
顾三娘呆了一呆,捏着那根丝线没有做声。
沈家父子刚走出西厢,就见秦大娘抱着自己的小孙孙从外面回来,只见她满脸怒容,显见是在哪里受了气。
“秦大娘,你这是怎的了?”沈拙开口问道。
看到沈拙,秦大娘脸上的神色缓和了几分,她嘴里轻哼了一声,说道:“还不是那个赵翠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成日东家养汉西家扒灰,好好的胡同被她搅得乌烟瘴气的。”
秦大娘嘴里说的这个赵翠花是住在巷尾的一户人家,她男人没个正经活计,一家五口全靠出租院子过日子,家里养了三个儿子,大的快二十了,至今没能说上一房媳妇,这赵翠花嘴馋人懒,又最爱斤斤计较,前些日子编派顾三娘和沈拙的闲话就是从她嘴里传出来的。今日秦大娘带着孙儿出去闲逛,又听到她背地里说三道四,于是忍不住和她争了几句。
沈拙笑了笑,他说:“秦大娘,为这样的糊涂人生气不值得,要是气坏了身子反倒不划算。”
秦大娘朝着地上啐了一口,愤愤不平的说道:“你是不知那小蹄子嘴有多贱,三娘碍着她哪儿了?自家穷的揭不开锅,还好意思笑人家吃不上饭!也不怕死后被阎王爷拨掉舌头。”
沈拙朝着西厢看了一眼,他说:“秦大娘,你可小点声儿罢,顾娘子是个爆炭脾气,要是听到这些闲话,又该动气了。”
秦大娘似是也想起屋里还有个养病的顾三娘,她压低了声音,说道:“这些糟心事,咱们就别拿到三娘面前讲了,只是你好歹是个举人老爷,她这样败坏你和三娘的名声,你也该拿出举人老爷的名头压一压她,要不然越发叫她欺到你头上来了。”
沈拙不免摇了摇头,这赵翠花不过是个目不识丁的妇道人家,犯的又不是甚么大罪,他要是正经拿她当回事,人家反倒疑心他和顾三娘不清不楚,不过放任她四处坏他名声,往后巷子里的人也只会当他性子软绵好拿捏。
“哎,你和三娘本地又没有亲戚,人家就是看你们是外来户才敢欺负呢,换了别的家,看她还敢满嘴胡说!”
沈拙想了一想,心里已有了成算,前不久县城巡营招人,要在本县找十几个青壮汉子看守城门,这差事没甚么油水,但多少能捞些仨瓜俩枣,赵翠花的长子想去当这城门官儿,于是求着地保荐他去营里,只因沈拙这读书人的身份,街上的地保便时常来找他说话,前两日两人闲聊时,地保还提起过这事,到时沈拙在地保面前说几句话,不说搅黄赵翠花儿子的差事,最起码也让这赵翠花长长教训。
“这主意好得很!”秦大娘笑了起来,她说:“其实地保也知道赵翠花一家的品性,可怜她那大儿子,没读过几日书,白长了一身力气,就是去给人干苦力也挣不到几个钱,有这巧宗自然要巴巴的凑上去,你说归说,千万别当真坏了他的好事。”
秦大娘虽说厌烦赵翠花,但砸人饭碗的事她却做不出来,让那赵翠花长些教训就是了,若是真的做得太绝了,反倒让人说沈拙没肚量。
“秦大娘,我省得了。”沈拙对秦大娘说了一声,那秦大娘朝着她挥了挥手,便往主屋去了。
沈拙回屋没多久,小叶子家来了,沈拙看到她提着几副药,先打开来看了一番,见药都抓得不错,便问小叶子:“药房的钱都还上了么?”
“还了。”小叶子点了点头,她想起还等着她回家的亲娘,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沈叔,你跟我娘说了没有?”
“说了。”沈拙点着头,他说:“你放心罢,你娘不会打你的。”
小叶子放下心来,她跟沈拙打了一声招呼,回屋给她娘煎药去了。
☆、第29章
顾家的窘境一时半刻难以得到缓解,她男人死后,她就和夫家闹的水火不容,娘家也断了干系,如今她们在县城举目无亲,就是走得近些的秦沈二家,也不能靠着人家一辈子。
不久后,秦大娘也得知顾三娘的银钱用尽,连医药钱也出不起了,秦大娘有心想要帮忙,可她一家老小全靠儿子秦林在衙门那几个月俸养活,就是能帮的地方也实在有限。
没过几日,小叶子给顾三娘抓的那几副药吃完了,这回顾三娘是断断不肯再叫小叶子生受沈家的好处,小叶子又是气又是急,却又无可奈何,她想给她娘挣药钱,一来她娘的针线手艺她还没学到家,二来她是个半大孩子,谁家都不肯收下她,到最后小叶子瞒着她娘,在前街客栈替人洗碗打杂,每日不给工钱,那些剩菜剩饭给她带回家就是。
不过,这事隔日就被顾三娘发现了,顾三娘背着小叶子狠哭了一场,之后仍旧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小叶子自以为瞒得周密,却不知她娘只是不说而已。
另一头,某次地保来找沈拙闲话,沈拙问起了巡营招人之事,只因他无意提起赵翠花喜爱搬弄是非,惹得邻里不和,那地保就将赵翠花大儿的荐书往后压了几日,赵翠花大儿听说是因他娘长舌,惹得地保不喜,立时和他娘大闹一场,那赵翠花生怕误了儿子的前程,恭恭敬敬的往地保家赔了罪,又很是安生了几日,地保这才给她大儿发放了荐书。
这日,沈拙正在屋里领着学生读书,忽然听到西厢传来争吵声,他侧耳一听,那声音似乎是顾三娘和小叶子的,起初沈拙只当听错了,后来那争吵声越发大了,就连学生们也频频往外张望,他不得不停了下来,抬头向着窗外看去。
此时,小叶子光着脚从屋里冲出来,她哭得满脸是泪,一手拿着剪子,一手将几十根打好的络子扔得到处都是,如此她还不解气,又拿着剪子将那络子绞得乱七八糟。
御哥儿正坐在靠窗的地方,他看到小叶子哭了,不等他爹说话,已从凳子上溜下来,跑到院子里去了。
“小叶子姐姐,你怎么哭了?”御哥儿拉了拉小叶子,关心的问道。
小叶子抹了一把泪,她也不理会御哥儿,只管绞着络子,片刻之间,这些络子就被毁得一干二净。
正在小叶子绞络子之时,顾三娘喘着粗气从里间出来,她大病未愈,走了几步路就累得嘴唇发白,此刻看到满地被绞碎的络子,眼里气得直冒火,嘴里怒骂道:“好,好得很,你不听我的话,我也不想再管你了,你自收拾东西,我托你秦林叔送你回牛头屯,随你自生自灭,都不与我相干。”
想来是气得急了,顾三娘胸口一起一伏,几句话还没说完,就靠在门框边大声咳嗽,那小叶子看到她娘满脸铁青,似是真的要将她送回去,她心里一慌,却又不肯示弱,于是忍着眼泪,嘴硬的说道:“回就回,我爹死了,娘你也想扔下我,横竖我是个姐儿,就是死了也不可惜,没了我跟在你身边,正好少了一个拖油瓶。”
这句话无疑于往顾三娘心口戳刀子,她喉头一甜,便瘫坐在门槛处,小叶子看到亲娘被她气得面如土色,不禁后悔刚才对着她娘胡言乱语,她待要去扶起她娘,一时又拉不下脸,于是只得直挺挺的立在原地不动。
母女二人的动静也引来了主屋的秦家婆媳俩人,秦大娘见了这情形,急声问道:“一大早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