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模模糊糊中的某一刻,有一只手在她额头上探了一把,却又很快离开。
虽只是一瞬,但那种温度,永不会忘。
方荏的这居室是由仪之中最偏僻的所在,此刻又因由仪未曾上课,故而书院内人自然极少。
但因刑部出动这许多人马,加上世子赵黼,清辉巽风等也匆匆来往,是以街头上众人纷纷驻足观望,又见抬了两人出去,虽不得靠近,却难禁纷纷揣测。
原来林禀正虽受重伤,一时倒也未死,白樘命人将方荏跟林禀正都带入刑部之中,请太医来救,却都勉强保住性命。
只不过,消息不知如何竟不胫而走,有许多朝中官员前来刑部,都是为探望方荏问询端倪的,白樘便只叫侍从以方荏伤势未愈不便见客为由拦住,却叫把来访众人的名单都一一记下。
这天,在刑部之中,来了一位稀客,正是大理寺负责侦查由仪案子的卫铁骑。
卫铁骑快步冲进内堂,满面怒色,见了白樘,劈头便道:“你想怎么处置此事?”
白樘道:“怎么了?”
卫铁骑看着他,冷笑道:“你竟问我怎么了?难道四爷居然一点儿也不知道?”
白樘只是低头看卷宗,卫铁骑见他不为所动,便上前一步,伸手按住那些卷册,道:“还看什么?眼前的大事儿都不能了结,又看什么乱七八糟?”
白樘淡淡道:“有话你就直说,如此没头没脑的谁又明白?”
卫铁骑瞪着他,半晌道:“你不用跟我装,我不信你丝毫风声都没听见,何况如今人都在你们刑部,你还在等什么?不错,我说的就是方、方……姓方的!”
白樘道:“方大人么?”
卫铁骑回头,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含糊骂了句,才道:“什么方大人?披着人皮的恶狼,一想起那副嘴脸我便想吐。”
白樘道:“你查到了什么?”
卫铁骑看着他,忍气低声道:“先前我收到密报,说是这方荏最喜欢幼童,在由仪作恶多年,宋邰韩敏等都是他的娈宠。”
磨着牙说到此,又道:“我虽不大敢信,但本来这件案子就蹊跷,便带人去方府搜查,果然在书房内搜到些不堪入目之物,正要带回大理寺,太子府的秦长史忽然来到,说是太子有命,因叫方荏负责整理《国史》,因此他书房中的种种都是机密,不能为外人动,硬是把我拦住了。”
白樘垂眸:“以你的脾气,就这样甘休了?”
卫铁骑含怒失笑道:“那可是太子,不是别的什么官儿,我就算是吃了豹子胆,难道要跟太子对着干不成?回头我立刻成了反叛论罪,你能救我?”
白樘叹道:“你也算识时务者为俊杰了。”
卫铁骑道:“不必寒碜我。你到底是如何把这方荏捉拿回来的,有无将他定罪的铁证?看看太子是不是还会找什么借口来救人。”
白樘道:“林禀正能开口了,明儿便审他。或有所得。”
卫铁骑眼睛一亮,凑近了道:“四爷,你果然敢……敢揭了这件事?这可是个烂疮疤……要不然怎么我才一动他,连太子都觉着疼了呢?”
白樘长长地吁了口气,无奈:“本来指望着卫大人揭的,谁知你这样识时务,我便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卫铁骑冲他笑道:“此事棘手又且重大,自然是得您亲自出马,我还是难当此大任。”
白樘不理会他,卫铁骑又道:“如何我听闻那日,连晏王世子也去了,另外还有一个小孩子在?是不是方荏又……到底是哪家的公子这样倒霉?”
白樘遂沉了脸,卫铁骑察言观色,不等他开口,立刻举手道:“我不问了,我尚且有事,明儿再来听审,四爷,我告退了。”弯腰行了个礼,飞快地去了。
不料,还未等到次日审讯,这日午后,刑部尚书潘正清来见白樘,因道:“昨儿闹那一场,如何把方大人也带回来了呢,既然伤着了,便让他在府内好生将养就是了,可知从昨儿开始,来找我问询的便络绎不绝?”
白樘道:“大人,此事并无这样简单,虽表面看来是林侍读欲行凶,然而追其究竟,跟方大人也脱不了干系。”
潘正清道:“不是这样说,你只查问是不是林侍读杀了人就是了,何必牵连方大人呢,方大人向来官声甚佳,何况我又听说他伤的委实……总之如今他这般,已经是极惨的了,大可不必再行别的。”
白樘面无表情道:“就是因方大人伤的十分之重,才更要将此事问个水落石出,也好还方大人一个公道。”
潘正清见他总不松口,又看左右无人,便拉拉白樘,小声儿道:“衡直,你休要固执,岂不闻太子亲派人阻止了卫铁骑行事?自然是维护方荏之意,如今方荏又伤的如此,若是护理不好,便会一命呜呼了,索性做个顺水人情,放他去吧,太子那边儿也好交代。”
白樘道:“这件事我原本不想沾手,可是事到如今,却已经撇不了了,何况还未问明,何必就先认定了方荏有罪?大人放心,若太子怪罪下来,横竖都担在我肩上,我会亲自向皇上禀明此案。”
潘正清哑然,半晌道:“你何苦如此?你……唉!”知道他一旦做了决定,也是九牛不回的,当下只得唉声叹气去了,又怕有人来找,便称病早退。
将晚间,白樘思谋再三,便亲来见林禀正。
因伤势过重,失血过多,林禀正至今不能起身,躺在榻上,脸色雪白,里头两个侍从守护,门口也有两名侍卫看守着。
白樘入内,正林禀正因伤口过于疼痛,才自昏迷中醒了过来,看见白樘,便笑了笑。
白樘俯视着他:“你何苦如此……”忽然想到这一句是方才潘正清说自个儿的,便淡淡住口。
林禀正凝视白樘片刻,忽然道:“我只问四爷,你们这些人……竟有哪一个是敢动他的?”
白樘道:“我已经接手此案。”
林禀正笑着点了点头:“可知我、闹得如此,便是想将此事张扬出去,我纵然是死,也不想就看他道貌岸然地得了善终,我要让……世人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白樘道:“为何要杀宋邰跟韩敏,他们尚小。”
林禀正缓缓吁了口气,道:“他们虽小,却已经长歪了,从根子里……就已经烂透了!唯一的法子,就是剪除……”
白樘冷道:“那凤仪的老吴呢?”
林禀正又笑了一笑:“他也是一样的。”
白樘挑眉:“一样?”
林禀正道:“他们那种人,根本就是禽兽,我只一眼便能看出来是与不是……他也是一样的。”
白樘暂且按下此事不提,又问道:“那方荏,是何时……”就算如他,一时也竟问不出那一句话。
林禀正却已经知道他要问什么,道:“那把用来惩治他的刀子,是我七岁的时候无意中捡到的,那时候,我已经跟了他三年了。”
白樘一震,负在腰后的手微微握紧。
“然而这多少年来,到底还有多少人为他所祸,又有多少人变成了他一样的恶魔,谁又知道?”林禀正的笑就如同在黄莲之中泡过一般,他凝视白樘,忽地又问道:“四爷,你当真敢揭破此事,公告天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