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松掉转眼,望向冰面上的那几个十三四的小丫头,站在栏杆前,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甘心地咕哝道:“本来不是……”
“他又在念叨那些不切实际的话了?”薛元书冷冷道,这些年里不少人怕他眯眼的时刻,因为往往手起刀落。他有一把被称作惊魂斩的金背大刀,砍过不少与他分属不同阵营的大人们,其中不乏废太子的亲信。
“元帅已经老了,近来愈发歆羡田园生活,召了少爷回来。”
薛元书不耐烦地摆摆手,从他站的地方看出去,对面有一座阁楼,二楼窗户上挂着一只通身雪白的鹦鹉,青衫的人儿正在逗弄它,抬头看见了薛元书。
“砰”一声关了窗,薛元书武功之高,那一声充满愤怒的关窗声没有错漏。
他嘴角微弯,眼角松懈了些,这让他的神情不那么肃杀。
“你知道我要听的是什么。”薛元书转过身。
“那位大人被元帅派去监视他的人绑上了车,不日就将回到京城。”豆腐西施恭顺地低着头回说。
“也是时候回来了。”
“奴婢不明白。”她好奇地看了薛元书一眼,“大人不是不想让皇上再见到他吗?如今皇上的心思都在几位皇子的教养上,岂不是很好?”
薛元书重新掉转头去看那扇紧闭的窗户,是啊,他从什么时候起,隐隐盼望袁歆沛能回来,现在皇帝已经完成了他应该完成的一切,大楚的江山被打点得很好,最近一次叛乱在十二年之前废太子之时。很快苻容被拿下,这一次他没有那么好运,按照薛元书的构想,不忠的太后应当一并被砍头,但重病之中的苻秋亲自到了刑场。
后来太后不知所踪。
皇帝也大病半年。
薛元书那时几乎以为这个被他以袁歆沛的性命威胁了多年的皇帝,终于扛不住,要死在龙床上了。他烧得犹如被放在岸上任凭挣扎的鱼一样,立太子的诏书已写好,薛元书却又提出要让太子十五岁立后才能放苻秋退位。
他一度以为,苻秋以重病在抗议他的拖延。
高烧让皇帝年轻的脸上出现濒死的衰竭,他嘴唇干裂出血,目光总是迷离,有时候醒来会看着某个方向发笑。他枯瘦如柴的手紧抓着薛元书,用力得将薛元书的手腕掐出血印来。
他问他:“朕要一句实话,他是不是早已经……早已经……”苻秋的眼神涣散,说话对他来说是一件异常艰难的事情,他弯腰咳出一口血痰来,满面涨得通红,身体扭来扭去,薛元书清楚,这是烧得难受的人,无论怎么在被子上磨蹭,总找不到舒适能安置自己的姿势。
苻秋不住喘息,他说:“他到底还在不在这个世上?”
一国之君眼底里充满了祈求和奢望,兴许在他的想象里,既害怕袁歆沛真的死了,又从种种迹象觉得他恐怕已经死了,在一遍又一遍的自我否定里,苻秋已快把他自己逼得发疯了。
只要告诉他那人已死了,不用谁动手,病重的皇帝大概就驾崩了,紧接着幼子登基,自然而然,薛元书就能权倾天下。
薛元书笑了笑,他摸了摸苻秋滚烫的额头,一丝不苟道:“臣说过,太子满十五立后之日,就让皇上见到活生生的袁歆沛,臣何时骗过皇上呢?”
苻秋下意识想反驳,然而他心底里紧绷的弦扯断了,一时之间竟不支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苻秋变得比过去更沉默,更勤政,更锋利,就像北方的冬天一般凌厉。他不苟言笑,脸上再也没有半点柔和与玩笑,他改革吏治,查办贪腐,官员实行年度考核,每一道呈上来的折子他都要亲自过目。
那一年一年的时光,让苻秋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
太子十四生辰那日,苻秋第一次带他走进皇宫一处禁地,薛元书也在。
日暮的阳光铺在地上犹如一层金子,皇帝牵着太子的手,语气不算柔和,更多是威严的命令:“朕已为你选出了五大世族,这些家族中的小姐,你可自行挑选。待大婚之日,就是朕退位之时。”
年轻的太子立刻跪在地上,口中称不敢,心底里却弥漫着兴奋与期待。
“朕的一切,都是你的。”他扶起儿子来,视线越过他,直直望向薛元书,“朕的诺言,即将兑现,太傅以为,是否可行?”
薛元书拱手笑道:“陛下英明。”
苻秋转过身去,走到床边,当着二人的面,就脱了靴往床上躺。他疲惫的声音随着摆手的动作:“朕要在这儿睡一会,你们都出去,不要来打扰朕。”
走出屋门之后,太子拭了拭额上出的冷汗,院中的树木生长得茂盛。
“太傅,父皇为何要带我来这儿?这里不是不让人进的么?”
薛元书拢着手,头顶参天大树遮盖住了夕阳的余温,他侧低头,向太子道:“这处禁地只有陛下自己常来,带太子来,自然是宣示信任。陛下很疼太子。”
太子稍定了定神,憨厚地笑着点头:“本宫一定不会辜负父皇的期许。”
薛元书的心思早已经飘远了,他知道苻秋带他们来,不过是一个决定,一种暗示,提醒他,朕没忘,朕还记得真真儿的。
最终薛元书没有回答,打发了他的手下继续回去姜松身边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他在窗边坐下,揣着个手炉在袖子里,窗外大雪纷纷扬扬,很快积满屋檐。此时下人来报:“大人,皇上宣您进宫一趟。”
薛元书略一点头,表示知道了。他叫来管家,将手炉掏了出来,“最近他不是同碧云走得很近吗?”
管家尴尬地一点头,“奴才这就撵了碧云出去。”
薛元书摆了摆手:“你把这个给她,让她想办法让魏青云收下。办得好有赏,办不好你就看着办罢。”
管家连忙点头。
太子的生辰在夏天,这一辈儿的皇子共有五个,他们都是同一年出生的。当第一位嫔妃有孕,因不能确定就是男婴,苻秋只想尽快得到一个儿子,于是照薛元书的安排,后宫均沾雨露。及至第一个儿子出生,苻秋短暂地松了口气。
才三十多岁,皇帝已经有了白发,他的抬头纹很重,双颊精瘦,广袖之中露出一只略显苍白的手。
“刚好有好酒,朕看红梅开得好,叫太傅进宫一道赏梅。”
薛元书笑一点头:“臣府上的也都开了,不过臣栽种的都是白梅,倒是不见这般艳丽。”
皇帝嗯了声,筵席设在梅林之中,还请了几个皇子,都是年轻人,没安分半刻就吟诗作对起来。
“朕有些头疼,你们自己乐去罢。”苻秋遥望一眼薛元书,后者会意过来搀扶,他们相携走下刚扫去积雪的石阶。
“还有六个月。”坐在冷湿的床上,因不让宫人打扫,苻秋必须自己亲自动手生起火盆,他还叫人备了熏笼,也是自己搬进来的,这时候放在床上将湿气都熏干。
薛元书帮他脱了靴,“皇上记得很清楚。”
应该怎么说呢?他几乎没有一天不在数日子,起初是抓心挠肺的思念,大发脾气,摔东西,绝食,薛元书手段强硬,全然一副有胆你就拿命去赌。薛元书可恨的地方就在这儿,皇帝早在心里诅咒了他千万遍,却没办法,只要想到东子没死,他就不敢死。
兴许人都是容易习惯和麻木的,过得一年,他的孩子们陆续出世,亲情是天然的联系,即使皇帝是九五之尊,是号称天子的君王,他也无法违背这一点。苻秋不得不承认,他的心思被这些软趴趴的肉团们分去了,政务前所未有的繁忙,每日还要抽时间和每个儿子待一会儿。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再也不必去后宫了,他给嫔妃最好的穿戴吃用,偶尔家宴。但到了晚上,他把自己圈禁在这座小院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