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怎亲自来送这些……太不合规矩……”袁光平不胜唏嘘。
“左右无事,来朝右相打听点事儿,总要先贿赂贿赂。”
袁光平微笑,喝了两口冰镇好的绿豆汤。
“皇上不喝?”
“喝得都坏肚子了,煮得太多,朕喝不过来。”苻秋目光游移,空荡荡的屋顶上顶着一轮白日。他摸着镯子,笑问道,“右相此行可见过袁歆沛了?”
袁光平上了年纪而下拉的嘴角垂下,缓慢咽下绿豆汤,才道,“还未,那不孝子大抵不想见他爹了。”
一时袁光平神色黯然,将碗递给身旁侍从,接过帕子擦嘴,朝苻秋问,“皇上有何事相询,微臣定当如实相告。”
苻秋脸孔薄红,眼珠四处转,片刻后才笑了笑。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可总归要问问,袁大人过来些。”
苻秋朝后退了退,示意袁光平坐近。
袁光平始终与之隔着三人远,苻秋一再招手,又挪了两次,终至口耳相接的地步。
苻秋才问,“朕想问问,家中可给袁歆沛定下亲事了么?”
“……”袁光平低着头,只耳朵在苻秋跟前,说,“还未。小儿入宫当太监,哪儿还有姑娘家愿意嫁给他。前些年微臣又是罪臣之身。”
苻秋满意地点头,拇指搓着玉镯子,笑道,“不定他有心上人了。”
“只要愿意入我袁家门,微臣为人还是很开明的。”
“不能让袁歆沛入赘么?”话刚问完,苻秋就反应过来。
袁光平已是右相,贵不可言,哪儿还有让袁歆沛入赘的理。大楚男风虽不罕见,但也没谁正大光明娶男人当媳妇儿的。这都哪儿跟哪儿,见到袁光平,他就有点拴不住自己的问了。
苻秋哈哈哈当没说过。
袁光平也了然地哈哈两声当没问过。
小桶装来的绿豆汤很快分完,袁光平又提了几句皇叔猛如虎之类的叮咛,苻秋心不在焉地听着,嘴上说“朕知道了。”心头想的却是,现在卫琨的地盘上,出了北面关防,皇帝管什么用。
回头又想,昨晚上袁光平的儿子在自己床上,他对袁光平也越发客气,但凡院子里有点好东西,都让人送到驿馆去。
这么着又过了半个月,宋太后给苻秋写了家书,到苻秋手上那会儿,上头红漆有刮开过的痕迹。
信纸扯出来也不似是新装的,略有折痕。
太后的意思是可暂许卫琨入京,但要限制兵马,且不许他带人去京城。兵马大元帅的头衔给他。最后叮嘱了几句让苻秋自己保重,平安回京,娘天天为你抄经祈福啥的。
苻秋随手把信纸丢进灯罩。
信拆过了,那就用不着他担心。
果不然,第二日卫琨便叫来袁光平一行,正经在前厅谈事,说送苻秋回京的事儿。
“南方大患未除,得派几个人护送小侄,有本帅在,自不用担心。但若遇北狄流寇,就很麻烦。袁大人是没见识过北狄骑兵的厉害,使的弯刀,一刀将人斩成两半,等掉在地上,手脚才开始挣扎。”卫琨微眯着眼,声抬高,“所以本帅打算带五万兵马,护送皇帝,其余兵马留守关外,京城经老十这么一折腾,也得要换防,否则难保没有伏在暗处,躲着等机会给老十报仇的。”
袁光平为难地蹙眉,上身前倾,据理力争,“京城已从地方调人换防,眼下都是自己的人。关外调人回去,一来关防薄弱,二来陈兵城下……这也不好说。”
“右相的意思是——”卫琨睨眼曼声,两腮肉抖动,皮笑肉不笑,“本帅会趁此机会,犯上谋逆?”
袁光平脸色剧变,连忙低头,“下官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屋内一时寂静,苻秋正喝茶,等他们得出个结论再插话,不料卫琨调转枪头,从苻秋顿在半空的手上拿过茶碗,沉声问,“皇上信不信四叔?”
苻秋还没说话。
“四叔是会造反的人吗?”
苻秋摇头。
“四叔造谁的反,会造自己亲侄儿的反吗?”
“四叔言重了,谁也没提造反的话。”苻秋赔笑道。
“是是,下官也没提。”袁光平满头是汗。
卫琨静静审视袁光平半晌,才把茶碗递回给苻秋,摸了摸他的头,“四叔要造反,也不会收留你。朝廷总不会忘恩负义,要不是有本帅,你们谁保得住小皇帝。宋氏?还是你大学士?还是谁?”
袁光平低头不语,满背冷汗将官服尽湿。
“四叔给你说,做人最要不得就是忘恩负义,比如老八那样的人,就信不得。”卫琨粗声道。
苻秋连连称是,把茶喝干,茶碗搁在桌上一声响。
“四叔的恩情,朕一生不忘。再说了,朕是皇帝,带几个人上路,一来不安全,二来排场也忒小气。这么着吧,五万人不好上路,排那么长也耽误事,国库现不充裕,那么多张嘴要吃饭,到了京城反倒要饿肚子才是笑话。”苻秋放慢语速,盯着茶碗上的青花,抬头同卫琨打商量,“不如带个万把人,朕有面子,也不用太劳烦四叔。”
卫琨眯着眼,搓了搓手,站起身朝外看了眼,似在思忖。
“两万。”卫琨冷道。
苻秋甩开袍襟,站起身走下堂子里,冲卫琨一拱手,弯了弯腰,“那就两万,四叔千万别生气,女人总是护儿的,又有十叔的前车之鉴,母后经此事瘦了不少惊吓,自是要小心些。”
卫琨神色缓和下来,拍拍苻秋的肩,朝袁光平一嗓子吼,“去给母老虎写信,老子五日后把幼虎给她送回去。掉了根毛老子砍下一双手来赔她。”
袁光平如释重负地领人回驿馆。
卫琨仍捏着苻秋的肩,问他,“要是回了京,你母后让你砍四叔的头,你怎么办?”
苻秋心头一凛,低着头,想了想才说,“国事是国事,侄儿自不会事事听母后的。”
卫琨哈哈大笑,顺手捏了捏他耳朵,“那四叔让你杀人呢?那个磨磨唧唧的右相就是个大麻烦。”
“四叔说得在理,自然就听四叔的。”苻秋始终未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