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敬文唯唯。
罗老安人依旧不放心,额外多嘱咐一句:“此事是我猜测,万不可说将出去。万一圣上安康,叫人知道了家里的盘算,便是祸事了。”
贺敬文心道,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恁事不懂,何必再说这个与我?倒像是我真的不知轻重,会四处乱说一般。心里就不痛快起来。
老安人看着儿子一张脸,从进门时的疑惑,变成后来的振奋,现在又黑了起来。前一变好猜,这后一变又是怎么了?她纵是亲娘,也难猜着儿子这等自尊。心里又给儿子盖了个“性情古怪”的戳子。目送儿子去读书,自己又独坐着且愁且叹了一回。
宋婆子在门外张望了一回,见贺敬文怏怏着脸走了,才蹭了进来,小声问:“安人?”
罗老安人转一转数珠,对她道:“将过年了,叫哥儿姐儿们不必再紧盯着功课了,松快几天吧。一年到头的,也都累了,叫他们父亲也好清清静静地读几天书。”
宋婆子暗中揣摩:难道方才就说的是这件事情,是以老爷不开心?
罗老安人已经阖上眼睛,又飞快地捻着那串数珠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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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婆子只有在李氏娘子才过门儿那一、二年才如此频繁地跑过腿儿,此时偷不得懒,只好又跑一趟。先去贺成章那里,再往贺丽芳处通知。贺丽芳也不觉有什么不妥,说一句:“知道了,妈妈辛苦了。”还让人给宋婆子倒茶吃茶。
宋婆子赞一句大姐儿会做人,再看胡妈妈有些蔫蔫地站在一旁,看着她欲言又止,心道,这是没看好人就下菜碟儿,叫人给抽了。也对胡妈妈点个头儿,便去寻贺瑶芳。
贺瑶芳一张小脸儿阴得能滴出水来,她在生自己的气。今上,在她的脑子里,那是个“先帝”,每年宫里许多祭祀,都少不了要拜一回的人。不特是这个人,还有自太祖以来之帝后,其冥诞忌日,穿衣等等都要留神。统共五个皇帝、十三个皇后,她当时都记得真真儿的,一点都不曾错过。
现在倒好,连这个都忘了。不但如此,自打重回了三岁,人也幼稚得多了,做了许多蠢事。
与前世那个从容冷静的太妃,差得太远。此生立誓不肯入宫,然而前世的本领见识,如何也丢了呢?这重回童年的离奇经历,多少还是对她产生了一些不大好的影响,好像整个人也浮了不少,真跟三岁似的跳脱了。必得警惕!
何况,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正月初七,帝崩。太子即位,诏令次年加开恩科。过不几月,贺家便搬到城内居住,她祖母就开始张罗着给她爹续弦了。而她所有的倚恃不过两条:其一、知晓些旁人不知道的事,二、那几十年积累的本领。
经了舅家的事情,便知自己知晓的事情也未必全是真的,当慎重。所可倚者,唯有自身的本领。岂可因懈怠而荒废?荒废了那就是一个死。还得小心些,不特长姐发现了自己的改变,连容家的夫人们都觉得自己行止有异。这个倒不必有意去改,反显得生硬,只是以后做事要愈发小心,万不可再露出马脚来了……
贺瑶芳才打定主意,何妈妈便过来说:“老宋来了。”
宋婆子亲自过来说:“老安人说,将过年了,一年到头的,都累了,这几日不必认真功课。”算一算日子,也差不多了。要搁宫里,正经的规矩,皇子们一到了腊月,就不怎么读书了——不是腊月的时候,他们也没怎么用功过。这规矩是到了娘娘生了太子,眼盯着儿子读书之后,才略紧了些。
贺瑶芳上辈子读书就是继母为了显摆贤良,也无人紧逼着她。她哥哥贺成章倒是很用过一回功,毕竟男子要科考。她关心另有其事:“那阿婆有没有说,哥哥什么时候再读书?”这年头,既不是勋贵出身,便真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宋婆子知道她喜欢读书识字儿,只当是读书人的孩子果然也是好读书的,并不以为异,反猜她这是借着问哥哥的事儿,实是她自己想读书。对这小女孩儿的小聪明有些好笑,笑吟吟地道:“那还要问过老安人才知道呢。姐儿想读书了?”
【那就是还没安排了?到底是亲娘不在,哪家娘都先想着自己的儿。】完全不记得上一回大哥是什么时候读的书了,总在搬到城内之后吧。贺瑶芳笑眯眯地道:“是的呀。”
宋婆子趁机卖个好人,道:“老安人不会忘了姐儿的,要不,宋妈妈看看能不能给姐儿说说?”
只见贺瑶芳眼睛一亮,一拍手:“好的呀。”
宋婆子对自己的表现颇为满意。
作者有话要说:
遇到重生这么离奇的事情,难免会进退失据啦。不过早早发现自己的情况,调整过来就好了呢。
下面该蔫着坏了,嘿嘿。
☆、第13章 开辟新地图
宋婆子在贺家大宅子里蹓了一大圈儿,两条小腿酸胀得要命,到了罗老安人跟前儿还得陪着笑脸儿,将贺丽芳几个夸了一通:“哥儿姐儿真个是长大了,小大人儿模样。哥儿也不闹,姐儿还叫倒茶呢。”
罗老安人满意地轻捻着数珠,微笑道:“总算都不算他们爹娘。”
宋婆子:“……二姐儿还问起读书的事儿呢。”
罗老安人感兴趣地一挑眉,宋婆子不消她问,自家便说了起来。二姐儿如何问她哥儿读书的事情,及被道破也想读书,眼睛也亮了。末了还赞道:“真是书香人家的姐儿,也是喜欢识文断字儿的。”
罗老安人拨弄数珠的手一顿,她还真不曾想到此节。眼下要紧的是贺敬文的恩科,贺成章毕竟还小,过了年也不过是六岁而已。晚个一年半载的,到城里再正经开蒙也来得及。是以她安排事情的时候,并不放在心上,也不觉得耽误这一阵儿有什么要紧。现在被宋婆子这么一说,她隐隐觉得有些惭愧——居然没想到孙儿才开始的学业要中断。
罗老安人心念电转,瞬间拿定了主意:“年前总是要歇的,年后便搬到城里去居住,也好请西席来!”竟是不等李氏周年过了,便要搬迁。
宋婆子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娘子的周年?”
罗老安人冷笑道:“你说李家?管他们做甚?容家才搬走,他们不过来闹就谢天谢地啦。总在这里住着,离得太近,穷急了眼的人,隔三岔五上门来闹,成何体统?到了城里,自有人拿他们!”
宋婆子奉承道:“谁说不是呢?城里总比乡里好讲些道理。乡里人最好不问青红皂白,只看着是亲戚,再如何作恶,也须得顺着他,真是伤了好人的心。城里好歹有些识文解字的,能分辨个是非出来。”
罗老安人欲言又止,终是将赞同的话给咽了下去——世人重宗族,若真是掰扯得太明白了,又要被人说是刻薄寡恩了。挥挥手,罗老安人道:“生累你这一日跑来跑去,也歇着去罢。横竖等搬到了城里,这烦心的事儿就少了,你我就都能清闲了。”
宋婆子直道不累,又给罗老安人端了一回茶,看小丫头上前顶着,方垂手退下了。一出门儿就捶腿,她也是累坏了。
小丫环看着罗老安人就静坐着捻数珠儿,也不说话,也不干旁的,更不曾吩咐她做些什么。有点子事儿干,活动活动,还好捱。一动不动站了半晌,将她腿都站硬了。小丫头眼巴巴地看着老安人,巴不得她有什么吩咐。老安人却已经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儿子再窝囊,也不能掐死扔了——这是独子;孙子看着聪明懂事儿,可惜太小;孙女儿也机灵,可是大的泼辣小的古怪,更小的那个还什么都不懂。真是傻的让人愁,聪明的也让人愁!
罗老安人最后又绕回了原题上:得给儿子续娶个能理家的周到媳妇儿!不然自己非得累死不可!就怕累死了也不能面面具到,必须给自己找个帮手!有了新亲家,便是李家要闹,自家也得一助力,有了助拳的了。
皇帝大行之后,京城百姓禁婚嫁的日子长,似这等外省又是赋税重且少有免税的地方,沐恩少的,禁的日子就短。很快就能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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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年,过得颇为冷清。不好放爆竹,也无法张灯结彩。乡居又没什么歌舞戏曲儿,贺瑶芳无聊得厉害,何妈妈说道:“不守岁的孩子长不大。”她也没当回事儿,没熬到子时就一头扎到何妈妈怀里睡着了。
睡得是淡定从容,颇有大将风范。
何妈妈被她一脸“鱼唇的凡人,我已看穿一切”的表情给震慑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梦游一般将人放回床上,除了外衣,擦了手脸,看她睡得熟了,才退回来安置绿萼。
汀芳早就睡得人事不知,贺成章还在硬撑,等两个妹妹都睡了,他也打起了哈欠,不多时也打起了小呼噜。贺丽芳熬得最晚,罗老安人看她睏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也命她去睡。
儿子闺女都这么省心,贺敬文只觉得是祖宗保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儿女省心,就更有闲情逸志怀念妻子,心里默念几句前人写的悼亡诗,觉得古人真是懂我,元稹是我知己。
罗老安人年老觉少,本还想再念几卷经,熬一熬的,被他这一脸感怀的表情气得不轻,索性也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