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这身丧服一样的衣裳是没法脱的,景卿将搭在床沿的道袍整齐叠好,看着领襟上头平绣的卷云纹痛心疾首,这才认识到从前山下裁缝铺里给做的道袍是何等的襟袖轻盈美观雅正。
拾起一旁的青玉面具,想了想还要见那尊神,景卿干脆将它揣进了怀里,又将案上一叠字纸小心卷了卷,抱着出了门。
前殿画室书房都没看见那尊神的影子,倒是书房里纸折的小玩意整整齐齐一排摆在案头招眼得很。
景卿看着那些小玩意扶额,现在一魂三魄回了身神志清明许多,觉得当时自己肯定是搭错了筋,这种不上台面的玩意儿都敢拿来送九天上的尊神。
可反过来再想,别说当时,就是现在自己也没什么能上台面的东西。
眼前这些凑活凑活也算是个礼轻情义重了。
景卿正乱七八糟想着,忽然听见一旁彦华尊神的声音,“找我?”
他身上一哆嗦,忙转脸看过去,见那尊神站在一旁,看着自己抱在怀里的字纸。
“啊,对,”景卿忙将怀里的东西展开来,“五十遍,都在这里了。”
玄尘看着他微微一怔,转脸轻咳一声:“好,”说着抬手一指景卿身后的书案,“先放在那里吧。”
看见玄尘转脸时眼底尚未完全散尽的笑意,景卿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干了件傻事。
然而已晚了,他只好佯作什么也没发现,十分平静地将怀里的一叠纸放下,而后在一种迷之尴尬里默不作声地跟在那尊神身后出了殿门。
一出殿门他便怔住了,终于明白为什么尊神总说这是水殿——殿门前皆是净白的碎石细沙,十丈开外,一面由结界挡出来的水幕接天连地将神殿拢在里头,结界外水极其清澈,又不见游鱼,光线由水面倾泻而下,柔和有若轻羽。
他有点后悔自己这十几日过的太拘束了,居然一点异常也不曾看出来。
正出神,他只觉得后领被人一提,眼前景色转瞬就成了密林。
四下暖和了不止一点,景卿这才一激灵回过神来。
几步之外的尊神白衣胜雪绶带轻飘,手中折扇哗地一收,“还不跟上。”
沿着山径走不远便隐约看见远处的镇子,景卿这才真切觉出自己已经在人世上了。
出了树林阴翳,一身黑衣很快景卿就彻彻底底觉出了周围的暖意。
就是从前有心法能叫人心静自然凉,然而那也是在山中两袖清风的前提下。
现在这身衣裳袖口紧收,的确是可以让动作畅快自如,可在这种温度里上身就远没有看起来的那样潇洒爽利了。
走了没多久他便觉得口干舌燥,身上火烤一般,心道原来死人也是怕热的。
他正叫苦不迭,忽然却有一柄冰凉的东西被塞进手里来——是刚刚尊神手里的折扇。
白玉一样的扇骨莹莹润润,似有不尽的寒气从里头散出来,只捏在手里便觉得暑意尽消,四肢舒畅百汇熨帖。
景卿一时间受宠若惊,忙抬头去看一旁的尊神,
“夏日暑热。”玄尘一张脸上无波无澜,声音也是凉悠悠的。
倒是景卿觉得脸上突然一下热起来了,打开折扇狠命摇了两下,才局促开口道,“多谢尊神。”
镇子里又行了一阵,玄尘转进了前头一家酒肆。
景卿不明所以,站在门外正要开口问,却见前头尊神转身淡淡道,“避一避外头暑热,日落再动身不迟。”
“尊神通达!”景卿一瞬间容光焕发,啪得将手上摇着的折扇一收,麻利进了门。
时间尚早,店里没什么人,小二听见动静才从后堂探出头来,将两人头脚一打量,旋即在脸上绽出一个菊花一样十分热烈的笑脸,快步迎了出来。“两位公子,楼上雅间歇脚?”
两人楼上随意选了一间雅座,小二在门口嘱咐茶生的当,景卿试探开口,道“尊神之前说这鬼差与生人无异?”
对面尊神挑起狭长的眸子看他一眼,又转脸远眺窗外,淡淡道,“可以吃东西。”
景卿感激涕零:“尊神当真深识人心,通达神武!”
外头小二吩咐了许久,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不过茶生进来看茶的样子是十分小心,看上去临深履薄一样。
看着自己杯里茶叶打着卷浮起来,景卿正琢磨着该怎么开口,对面尊神竟先开口要了酒,说完看他一眼,又转脸看窗外去了。
见茶生转脸看他,景卿心中一喜,赶忙报了几个嘴边的菜名出来。
看着茶生出门的背影,他觉得心中无比舒畅。
闲坐了一阵子,他开始试图跟那尊神搭话,“我记得从道观出来的时候就快要立秋了,没想到现在居然还有这样的天气。”
玄尘这才转回脸来,执起茶盏抿了一口,道,“水殿是本尊建在虚境里的,时间自然也跟凡界不一样。”
景卿懵了一阵,忽然记起以前听闻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于是试探道,“水殿一日。也是人间一年?”
玄尘摇一摇头,“没那么快,但你在住了这十几日,也差不多是人间一年了。”
景卿愣了愣,掐着指头算了算,果真,现下七月过了还不到一半,正是中伏这最热的时候。
怪不得这有这样的天气。
可这么说,人间已经过去一年了。
这种一瞬间就过了一年的感觉十分神奇,景卿又道,“那天上呢?天上一日是人间一年?”
玄尘摇一摇头,“跟水殿一般。”
鬼司(二)
不多时,酒菜全上了桌。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景卿头一回见到像模像样的一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