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劳动者不得食,世事本如此。
兽人角斗士们一脸呆滞,看着那张写着他们债务的表单。绝大多数人都不认字,但至少能看明白这账单都多少行。贴在公告栏的那张东西与其说纸张,不如说卷轴,从天花板一直垂到了地面。工作人员为他们一项项讲解,说得头头是道。
你们来的时候走了那条通道,通道挖掘需要费用吧?鉴于接应了诸位后这条道路就完全报废,不能再度利用,五十年的养路费浓缩在一夜,分摊到各位身上,大概是这个数。从瑞贝湖到东南角需要支付关税,不能因为大家走了地底直达通道就偷税漏税。□□件需要手续费,住房需要旅费,医药费和餐费当然也不能少,此外还有工作人员的服务费等等。东南角绝无种族歧视,为大家提供的都是最上等的服务,所以价格嘛……
新成员们对这里的物价毫无概念,在工作人员报数字时持续性一脸茫然。“这数字是多还是少啊?”有人在私底下嘀咕,“我脚趾头都用光了,还是数不清哇?”
“你直说要我们干什么吧!”没耐心的人粗声粗气地说,“我们在这里干活还钱,要还多久?”
“这就要看大家选择什么职业了。”工作人员说,“不同的职业有不同的工资,念在大家初来乍到,在应聘上可能有一些问题,东南角为大家提供了一些选择,稍后我们将具体讲解。”
许多工厂的岗位对新成员们开放,不过操作机械需要专业知识,就业培训不可或缺。正式上岗后多劳多得,全看表现,得到的公分扣除在厂内的食宿消耗,剩下的就可以拿来还债和利息,也能任意兑换其他商品。要是你表现优异,可能一年多就能还清债务。
军队是薪资最高的职业,但就业培训的长度和难度也是个中翘楚——诚然,角斗士都是出色的战士,但行军打仗和不是单打独斗。军校不会像角斗士学校一样无情,其中会有休假和各种娱乐活动,因此不怎么紧凑的培训周期会变得更长。
要是你不清楚自己今后想做什么,申请助学贷款会是个很好的选择。东南角各种专业的学校都对外来者开放,考试合格就能包吃包住,毕业后在指定岗位上工作学龄相同的时间,就能将债务完全还清。
只要在这里奉公守法,一旦停留足够的时间,他们的暂住证就会变成公民证,诸多只限定东南角公民的福利将会对他们开放,比如保险和低利息。针对外来者的高利贷会在此后变得非常低廉,当初用在“马戏团”成员身上的那一套在改进后再度使用在兽人们身上,更加完善、便于管理和有助于职业成长。
所有初级的培训都会教授这些兽人埃瑞安的常识和现状,拖慢复仇者的脚步,让他们发烫的大脑暂且冷却一点,让只看见悲惨过去和心中未来的眼睛看一看脚下的现实世界。少量的思想教育渗入其中,塔砂不敢说自己能给他们上“手把手教你学造#反”的课程,但说真的,与如今角斗士们一味埋头作战的策略相比,地球上的文科教材都能算金玉良言。
他们需要一个缓冲。
愿意安顿下来的人即使被裹挟走也只能拖后腿,塔砂给他们安身之地,换取他们能提供的劳力。想要再战的人必须理清自己的目标,整顿好自己的队伍,了解自己与敌人,别像历史上一大堆失败的起义一样自己就分崩离析。热情必不可缺,但空有热情徒劳无益。对新世界的建设毫无头绪,只想着摧毁旧世界的人,仅仅是破坏者而已。
当然,现在要说摧毁旧世界也太过遥远。
塔砂无所谓角斗士对她是否感恩,只在乎他们对她是否有用。她既不想让他们的一腔热血白白浪费,也不想要一群高喊着圣#战玩玉碎的恐#怖#分#子。
接纳角斗士的过程并不容易,这些战士多多少少有点心理问题,像得上创伤后应激障碍的退役老兵。最开始安排来接待他们的工作人员全都是之前买来的兽人奴隶,等到统一培训那天,他们发现前来给他们上课的人是人类,许多人都变得相当不配合。
第一天就发生了不少冲突,救火队员杰奎琳用歌声放倒了几个反应过度者,兼任教师和安保队长的亚马逊人朵拉用箭将好几个人的衣襟订在了教室后面(“下一次我会射胳膊,再下一次是脖子,说到做到。”)。一个落单的老师遭遇了袭击,他手无寸铁且手无缚鸡之力,在这次袭击中折断了胳膊,若非巡逻队及时发现,事情本可能变得更坏。
这被视作一桩糟糕的恶**件,作案人被公开审判定罪。他会在医院接受心理治疗,并在此后作为无偿劳工,强制服刑三年。
这事在前角斗士当中激起了不小的骚动,以扎克利为首的激进派愤愤不平,玛丽昂和泰伦斯费了不少力气才没让他们做出什么蠢事。不少风言风语和赦免要求在人群中流传,塔砂对此毫不动摇。她会为可塑之才提供尽可能的帮助,至于冥顽不灵的破坏者,就乖乖在工厂里劳改着吧,别出去害人害己为好。她冷眼旁观,直到玛丽昂冲进了受害者的病房。
“你到底在想什么?”玛丽昂暴躁地说,病房的门被她撞得嘎吱响。
病房中的人依然打着夹板,用那只完好的手笨拙地写着什么。看到玛丽昂进来,他停了停,说:“早上好。”
“早上好?”玛丽昂大步走到病床边,看上去很想把病人抓起来,“是你故意挑衅他的,对不对?”
“我不接受这种不实指控。”病床上的人,撒罗圣子塞缪尔皱起了眉头。
玛丽昂夺过塞缪尔手上的本子,扔到了旁边的桌子上。她眼中盛着冰冷的怒气,质问道:“你明明把兽人当成害虫,为什么要报名去当什么老师?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塞缪尔不太自在地说。
“所以呢?你想说你在这两年里洗心革面了?”玛丽昂冷笑一声,“你还穿着那身披挂去上课,还在跟人说什么光明和正义,谁会相信你一下子对我们充满了善意?”
“你离开了这么长时间,有很多事改变了。”塞缪尔说,“我试着……”
“牧师大人试着对我们也施舍怜悯吗?”玛丽昂讥讽道。
塞缪尔的脸上染上了怒色,他张了张嘴,又深吸一口气,让语调平稳下来。“我很抱歉。”他硬邦邦地说,“我也在……在反思,在想一些东西。”
玛丽昂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从未想过会听到道歉。
“你看到那些先来的兽人了。”塞缪尔说,“在他们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去帮过忙。”
他在说那些先一步被买下来的奴仆和娼妓,那些现在担任工作人员的混血兽人。
开始只是人手不够,东南角总是很缺医生。地下城的来客询问他是否愿意帮忙,塞缪尔到了地方才知道要治疗的并非人类。他看见曾经远远见过的人,近距离看上去,他们的眼神更加空洞吓人。撒罗的圣子脸色难看地退出去,以为他哪里不舒服的人类护工对他嘘寒问暖,在忙碌中抽空给他拿来温水和椅子。
他坐在那里,看着人们忙忙碌碌,感到浑身都不舒服。再后来塞缪尔忍不住上前给一个女人畸形的腿骨动了手术,对方看上去完全是个人,只是手背上长着几片鳞片而已。她安静,温顺,无害,要如何看出她不是个生了病的人呢?
牧师停留在病房中,承受着来自两边的煎熬。那些人身上和心中的创伤毫无疑问与光明、正义背道而驰,坐视他们受苦不合教义,可同时他们又不是人类——无论有多像。这矛盾让塞缪尔饱受折磨,只能在午夜低声唱起祷词,向撒罗神发问。几双眼睛在歌声中打开,几个混血兽人抬眼看他,那眼神让他想起受苦的士兵。
在此前战斗之后产生的种种问题,再一次在塞缪尔心中浮现。
人是否需要撒罗神?神究竟是什么?在神明离去之后,在埃瑞安的土地上,撒罗教究竟有什么意义?神真的无差别地爱着所有人又憎恨着人以外的所有生灵吗?那些教义之中,有哪些是撒罗的本意,又有哪些是漫长时光中的以讹传讹?
于是……
“你在兽人当中传教?”玛丽昂惊异地说。
“我没有传教,只是讲述一些故事,劝他们向好的方向看,好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塞缪尔顿了顿,“好吧,或许在传教,我不知道。”
“你到底想做什么?”狼女的眉头皱成了疙瘩。
“试着驱散迷茫和阴霾,无论是他们的,还是我的。”塞缪尔坦陈道,“我不知道,但或许在这尝试完成以后,我们都能明白。”
他看起来平静而坦然,倒是玛丽昂看上去更迷惑一点。她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做了什么决定,面上的神情又变得不善起来。不等再度开口,她听到了门外的呼唤声。
“玛丽昂。”塔砂说。
她站在病房门口,对塞缪尔一点头,对着玛丽昂招了招手。玛丽昂向塔砂走来,脚步犹豫而沉重。狼女犹豫着是否要跟塔砂求情,又隐约感觉到她不会改变主意。
塔砂没给她继续挣扎的机会,只说:“来,我们去瑞贝湖看看。”
十六岁与十八岁的差异绝对算不上天差地别,塔砂依然能一眼认出玛丽昂的脸,依然能揽住玛丽昂的肩膀。但有些事变得不一样了,狼女比过去多了一分沉稳,野性中却生出一分戾气,当那些激进派谈论着杀光人类,她虽然没有应和,却也没有反驳。
梅薇斯的擀面杖隐藏了她们的耳朵与翅膀,商人带来瑞贝湖的流行服饰,塔砂带着玛丽昂坐上马车,一路前往瑞贝湖。这辆华美的马车没在瑞贝湖入口停下,它一路前行,来到了城市腹地。
目的地是一座画廊。
玛丽昂跳下来,环顾四周又回头看塔砂,她憋了一路的话,眼看着就要憋不住了。塔砂笑着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指指门口“保持安静”的牌子。
玛丽昂在东南角学了通用语读写,她能认出警示牌边上那个硕大的招牌。“野性呼唤”,招牌这样写着,那是这场画展的主题。玛丽昂看到身着华服的人慢悠悠走了进去,她下意识皱了皱眉头,塔砂却已经走进了门。
室内明亮而宽敞,镜子反射着灯光,让墙壁上的每一幅画都像放在阳光下。玛丽昂没去过这种地方,周围时不时有人类经过,房间散发着一种奢华的气息,两者都足够让她感到烦躁。但塔砂牵着她慢悠悠地走,她只好耐着性子跟上塔砂的脚步,无处可看地将目光投放到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