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忙道:“姐姐快别这么说。娘娘仁慈,这是捧着我呢,我那半桶子水功夫,怎能比得上姐姐常在娘娘身边伺候着。谁不知道,宫里的东西才是最时兴的,我也宅子们坐着,能懂得什么好的。娘娘疼我,夸夸我罢了。我才是真要与姐姐学呢。”
若是平日,薛宝钗这般说,贾元春不过觉得她谨慎,不轻浮,但今儿听着,心里却添了三分厌恶。“不必多言,梳吧。”
贤妃的语气只是懒懒的,但薛宝钗再不敢多话。
手指灵巧地翻飞,不多时,便梳好一个华丽大气的发髻。贾元春左右照了照,所有所指道:“瞧瞧,宝钗好灵巧的心思。只是,我年纪大了,到底比不得你们年轻的小姑娘,这样的发式,想来你是常梳的,这般熟练。可惜,如此浓丽的发髻,若是宝钗你梳了,定然是更合适一些。青春貌美,说起来,我有时还真是羡慕你们呢。伺候皇上的,除了才德,容貌也得不凡才行呢。妹妹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薛宝钗大惊,忙道:“娘娘言重了。娘娘天香国色,风姿出众,宝钗小户之女,岂敢相提并论。再者,宝钗有今日在娘娘身边伺候之幸,已是心满意足,感激不尽,万不会生出其他想法,请娘娘明鉴。”
“昨儿,皇上对你可喜欢着呢。妹妹何苦在我跟前也不说实话呢,姐姐岂是那种嫉贤妒能的小人?妹妹若是想伺候皇上,姐姐虽然无能也会全力促成,何必让皇后来提点姐姐,倒显得我这个贤妃不贤了。”
薛宝钗更是害怕,虽然她是个沉得住气的,到底不过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在贤妃这样的身份面前,根本没有她使出手段的余地。恭敬地跪下来,薛宝钗磕了一个头:“娘娘救我。我只是一个商户之女,哪敢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我进宫,便是愿为娘娘驱驰,但凡有一点得用的,就不枉费娘娘和姨妈对我的用心。我无德无能,怎能妄想伺候皇上,以我愚笨,恐惹得皇上震怒,到时反倒连累娘娘声名。求娘娘帮我想个办法,让我安安分分做个女官,为娘娘效力吧!”
薛宝钗的话让贾元春心里好受许多,她并不全信她的话,但心里有笃定,薛宝钗没有这个胆子骗自己。该敲打的也敲打够了,元春得到了满意的回复,于是笑道:“好好儿的,妹妹跪着做什么。抱琴,还不扶她起来。”
抱琴扶着薛宝钗上前,元春站起来,拉着薛宝钗的手,温和道:“好了,你的心我都明白,你出来也久了,快些回宫去吧,好好儿伺候皇后。”
薛宝钗不安道:“那方才宝钗所求之事……?”
元春笑道:“多大点儿事呢,姐姐好歹也是一个贵妃,妹妹若是不想陷入这泥沼,姐姐总是要想办法拉你一拉。你只管去,话不要多说,皇上跟前也不要再露面了,姐姐自有办法,倒是你就知道了。”
薛宝钗忙行礼道谢。
元春道:“对了,我已经打点了内务府那边,告诉你哥哥,只管安心的做好生意,皇商的名头,薛家谁也抢不走他的。”
“多谢娘娘!”薛宝钗诚心诚意,诚惶诚恐地行了礼,便被元春打发走了。
“娘娘,就这般放过她吗?”抱琴不放心道。
“放过她?”贾元春嗤笑了一声,“这样一个美人儿,既然入了皇上的眼睛,放在身边总是一个祸害。上回母亲来说过,她那个哥哥在金陵犯下官司是吧?”
“确有此事。”
“如此,你……”元春附耳吩咐了几句,抱琴听了,忙领命而去。
第四十八章
薛宝钗是个能审时度势的人,从贤妃宫中出来,她便悄悄地回了皇后宫中,一言一行皆拿捏分寸,再不敢有半分出挑的表现。
她没想到昨儿才在今上面前露了脸,今儿贤妃就给她下马威。薛家为了送她选秀,所费不赀,所图也不小。薛宝钗自知如今的薛家,产业已经比父亲在时缩小了一半,哥哥的皇商地位也并不稳固,若想恢复往日声势,必得有所依仗。而什么依仗能比一母同胞的血缘至亲手握权势更可靠?她拼却自己的一生自由,不过就是为了在后宫杀出一条血路。
她无所依恃,唯一能借力的,就是托庇于贤妃。昨儿的事,便是她的试探,结果比她想的更糟糕,贾元春原来根本就没有把她培养成帮手的意思,也许,薛家,在她眼里,也不过一颗可以随意摆布的棋子。
薛宝钗感觉心底突生出一股寒意。她双手握紧,尖利的指甲刺入掌心,身体的痛苦比不上心头的绝望。姨妈之言历历在耳:“宝钗是我的亲侄女,你尽管放心地把她交给我吧,宫里头有她大姐姐在呢,少不得找机会提点她,便是皇上身边,也未尝侍奉不得。这一入宫,便是数不尽的荣华富贵,你家那点儿产业,还愁什么?不过,要得这番尊荣,总得有所付出,妹妹你得能取舍才成。”
她就那种哄得母亲下了决心,无论花多少银子,也得让她成功入选。当日那一万两银票,姨妈收得可是毫不手软。那一叠声的保证如今回想起来,岂不是讽刺?
薛宝钗做房间内坐了半日,再出门,便恢复成温婉端庄的模样,见人便是三分笑,十分得人好感。贤妃的话虽然是警告,但透露出一个信息,皇后与她之间,有了可趁之机。薛宝钗当然知道,自己如今并无分量,皇后的话也未必可以当真。但为今之计,她也只有往皇后身上使力,务必让皇后相信自己品德高尚,行事端方,是个可以培养之人。他日,即便贤妃发难,自己也有应变的机会。
薛宝钗的担忧并非无的放矢。尽管她已经提起千万个小心在应对,然而,贤妃的手段一使出来,便格外狠辣,并且时机刚刚好,快得让她来不及做出任何挽回的努力。
后宫最威严的寝宫之中,皇后坐在上首,面目森寒。荣妃、贤妃分坐两侧下首,各自眼观鼻鼻观心。余者几位妃嫔女宫,并无座位,战战兢兢地站着,眼尾余光也不敢乱扫。
皇后年华老去,但威严却随着脸上的皱纹越发深重。如今皇后震怒,哪怕是圣宠正隆的贤妃也不敢直缨其锋。
皇后从心底发出一声冷哼,冷冽的目光看向荣妃:“荣妃,宁嫔说的可是真的?”
荣妃站起来,敛容答道:“尚无确认。宁嫔禀告我时,恰好舒嫔也在,她也是亲耳听到的。事涉娘娘宫中,我不敢擅自做主,便领着宁嫔亲自来回禀娘娘,未免宁嫔误听流言,我已经命人彻查。薛秀女之事,全凭娘娘做主。”
皇后沉默地盯着她,似乎要在她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来。但荣妃神情恭敬而平静,坦荡得让人生不出怀疑之心。
事实上,荣妃心头也恼怒得很。宫中甚少有秘密。薛宝钗得皇后青睐,将要献给皇上的消息荣妃心底明白,皇后什么心思,贤妃又是如何想法,她看得分明。原是看一出狗咬狗的好戏,不想有人见不得她清闲啊,一把火想要撩到她身上。
荣妃借着转身的机会冷厉地看了一眼宁嫔——依附于她父亲的户部左侍郎之女,向来对自己毕恭毕敬,上赶着表示效忠,但今日之事,若不是她生了外心,便是被人利用。荣妃从宁嫔慌乱不安的神情中得到了答案。
养不熟的狼崽子!
“你既派了人去查证,便要得一个结果。若此事是真,贤妃,你又如何说?”薛宝钗充为皇后宫中预备女官,算得是贾元春出了一份力,如今薛宝钗爆出其兄身负命案的丑闻,已经是不符合秀女的条件。那作为推荐人之一的贤妃,必然担当上一个不察之罪。
贤妃如今脸色苍白,神情间即是不信,又是伤心。她柔弱地站起来,对皇后恭敬地行了一礼,方凄然道:“娘娘恕罪,都怪我识人不清。原以为薛宝钗是皇商之女,几代沐浴皇恩,能得这般选秀的机会,必然是万般考虑,无任何隐瞒之处才来的。谁知……说到底,是我错看了她,累得皇后娘娘劳神,我愿承担一切责罚,只求娘娘能息怒,保重凤体啊!”
贤妃盈盈下拜,喉中有哽咽之意。
贤妃把错误全部揽在自己身上,再加上她双身子的人,这般不顾颜面的当着众人之面下跪,看着她明艳的脸庞因愧悔而苍白,皇后心中一软,想起她往日对自己的忠诚,今后又能带给自己的帮助,脸色便缓了一缓。
“起来吧,你如今身怀龙脉,如何能这般不懂保养身体。我只是问一问你,并不曾说要罚你,且坐着去。”
皇后不轻不重地说了这句,对妃嫔们道:“说起来,这薛氏女素日看来还是个行事得体的,也怨不得贤妃被蒙蔽了。若不是荣妃心明眼利,也不得揭穿她的真面目。当然,这还是猜测,查证之人一时半会也不得回来,你们且回去,我与荣妃商议一番,总要给众秀女一个公道才是。。”
皇后想通了谁是自己的助力,顺便又在贤荣二妃之间补了一刀。薛宝钗出身如何已经不重要了,经历今日之事,便是她清白的,也不能让她清白下去。这个人,已经无用。但贤妃如此大义灭亲,作为安抚,落水狗也不能打得太过,需得缓一缓才行。
皇后的话点到为止,但宫里的这些人精谁不懂得。无人多言,一个个规矩告退,宫殿之内,只剩下两个贵妃和皇后。
薛宝钗被软禁在房内一整天了,眼见着日头从东边儿升起,又从西窗外落下,天色渐黑,除了中途来过两次送饭之人,并无一人来探视询问于她。
她知道,自己完了,薛家也完了。
薛蟠打死姓冯的之时,并无放在心上。银钱使下去,姨父的亲笔信一到,哥哥便算脱了身。薛宝钗是个妥当人,当时便想了一个法子,让家仆顶了打死人的罪名,左不过再多花一些银子,能省去日后的烦恼,是划算的。
此事姨妈姨父甚至贾母都是尽知的,没理由贤妃不知情。今日事发,薛宝钗便猜到了整件事的始末,心冷到了极致。
“薛姑娘,出来吧。”不知过了多久,紧闭的房门终于被打开,一个穿着粉色宫装的宫女走进来,轻声道。
薛宝钗一愣,只见抱琴已经走进来,粉白莹润的脸上柳眉微皱,掩不住眼底一丝轻蔑之意。
抱琴亲自扶起蜷缩在角落里抱膝而坐的薛宝钗,为她理了理鬓发,笑道:“薛姑娘,别怕,咱们娘娘在皇后面前为你求了情,你这便出宫吧。娘娘不放心你,还亲自命我送你出去呢,宫门外马车也备好了。你也别慌,是咱们国公府的马车,今儿你就在太太那里歇着吧。”
“这、这是怎么回事?”薛宝钗停顿了一会,才勉强想明白方才抱琴说过的话,忙确认道:“姐姐说,娘娘要送我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