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越发心疑,立刻便吩咐人去打听。
待得王熙凤得了消息,顿觉烦恼,可也没法儿躲,只能去回话:“老太太。”
“外头都有什么消息?”贾母忙问。
王熙凤看了左右。
贾母越发凝重,让鸳鸯等人退下。
王熙凤这才说道:“外头到处传扬着史家的闲话,说是史家太太苛待史大姑娘,半夜里还得点灯熬蜡的做伙计,史大姑娘累的很,又不敢说,只有来贾家来松快些。又说,史家不给大姑娘用钱,大姑娘手头紧的很,想做个东道宴请姐妹们,还要仰赖亲戚家的姑娘接济……”
尚未听完,贾母已是脸色阴沉,砸了茶碗。
贾母见王熙凤压低着脑袋,半晌又问:“还有什么?”
“还有一些关于史大姑娘的闲话,有人说史家穷了,是史大姑娘克了两位舅舅,又论起大姑娘过世的父母,说大姑娘命硬,是个凶煞星,所以、所以京中才无人敢求娶。”聪敏如王熙凤,如何不知道这等于坏了史湘云的名声。
史湘云在贾家抱怨过史家婶娘,虽不是大张旗鼓,但贾家下人嘴碎,哪里有什么秘密可言?这般一传扬,尽管有人笑话史家,可对史湘云未必有好观感,毕竟史家婶娘叔叔养大了她,她却在亲戚家抱怨,太打史家的脸了。
关于史家大姑娘命硬传闻,贾家可以说不信,况是亲戚间,真成了姻缘,必有人赞贾家厚道。可现在的传言不止于此,史湘云的品性惹人疑心,贾家再去结亲,背地里不知会传出多少难听的话来,心思阴暗的,还以为史湘云那些话是贾家挑唆的呢。
如今也差不多了,史家是真将贾家给恼了,此回史家婶娘都不是亲自来接人,以往都是亲来的,顺势要给贾母这个老姑太太请安。
贾母心里的火气一股脑窜起来,只觉头昏目眩,身子歪倒。
“老太太!”王熙凤大惊。
不怪贾母这般生气,这番流言一传,完全是挑拨了史贾两家的关系,史家婶娘怕是恨上贾家了。史家是贾母的娘家,两位史侯爷是贾母的娘家侄儿,也是她能坐稳贾家老祖宗地位的一大因素,闹出这等事,岂能不恼心上火?再一个,她也是真心疼爱湘云,也已打算端午后寻个机会与史家提两个小儿女的事,偏闹这一出。湘云回去,史家婶娘能给好脸色?只怕越发不让湘云再来贾家了,更别提结亲。
贾母本就上了年纪,这一两年连番遭遇大事,太医早交代过不可生气,因此这回病倒便显得来势汹汹。
这倒是在王夫人意料之外,却无疑是意外之喜,看似焦灼的前后张罗,心里却巴不得贾母就这么一睡不起。
她如今都五十岁的人了,每日早晚还要在贾母跟前立规矩,原是媳妇本分,倒也罢了,可恨宝玉是她的儿子,却自小被养在贾母身边,对自己这个当娘的不如对贾母亲近,这已经够心酸了,现在更是连儿媳妇都没法自己选。她就是想选个可心合意的儿媳妇,舒舒服服过后半辈子,连这点盼头也没有,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贾母是怒火攻心,却比先前严重,人昏昏沉沉的,医药不断。
连着两三日,似乎并无好转。
王夫人按捺着喜色,一副忧心忡忡与贾政商议:“太医的话老爷也听见了,尽管不愿意,可老太太毕竟上了年纪,好不好孰难预料。依着我说,倒不如冲一冲。老太太最喜欢宝玉,若能看到宝玉定亲,指不定一高兴就好了。”
贾政眼眶泛红,神情憔悴。自从贾母病倒,作为孝子的贾政自然要请假在家中侍疾,若是贾母离世,贾政就要辞官守孝三年。
原本贾政不信这些冲喜之说,但王夫人提了之后,他叹口气:“就试试吧,若是老太太能苏醒,也是宝玉的孝心。”
王夫人闹怕很是自持,此刻得了准备亦是忍不住从眼角漏出些微喜色来。
她立刻便告诉了薛姨妈这个好消息。
薛姨妈当然高兴,却又不愿委屈了宝钗,便道:“如此来要省好些步骤,小定可以不热闹,却得加倍重视,我就宝丫头这一个女儿,不能让她受了委屈。”
所谓“加倍重视”,自然是在小定的常例上东西翻倍,将来成亲下聘也得更丰厚。这也算正理,毕竟是为冲喜办的小定,不能太隆重喜庆,自然该在礼上加重,以示对女方看重。
宝钗觉得不踏实,脸上露出几分。
薛姨妈叹道:“我知道委屈了你,这也是没办法。只要过了小定,这事儿就是板上钉钉,等到大聘时肯定要你姨妈办的热热闹闹,你的嫁妆我也备好了,绝不使你受委屈。”
“妈……”宝钗最终还是没说什么,纵然觉得宝玉非她所求,却是她能攀上的良缘了。
二十八这天小定,虽未喜庆大办,但近处亲友皆来了。
贾敏对此也颇为意外,原以为这段金玉良缘还要谋划许久,谁知这般快便成了。要说起来,宝玉与宝钗的性子倒是互补,可惜宝玉不定性,未必肯珍惜眼前人。贾敏近日常来贾家,哪怕与贾母闹过一场,到底是亲娘,又如何做得到漠然不问呢。
说来也奇,小定刚过去三天,初一的早晨贾母就醒了。
一时间谁都没提宝玉定亲的事,贾家上下欢喜一片,便是贾政都亲自交代要将端午节好好办,热闹热闹。贾母终于苏醒,得知昏睡多日,心有余悸,揽着宝玉不住的摩挲,心里还可惜着湘云,以至于没有发现贾家人面上的些微异色。
薛姨妈母女今日来了,本来小定后就要有所避讳,若非贾母苏醒前来探视道贺,宝钗也不会过来。
哪怕已经定亲,但宝玉依旧是懵懂的。他并非不懂定亲是什么,也并非不明白男女情事,而是他从没有想过成亲离他这般近,匆忙间被告知与薛宝钗定亲,宝玉始终没反应过来。对于宝钗,宝玉惊叹过她的容貌,赞扬过她的温柔,也敬重她的博学,却从没有起过情愫,他只将宝钗当做姐姐。宝玉一直憧憬而不得的美好女子是黛玉,可惜如今再也无法见到,每常想起便心头怅然。
现在宝玉也不想黛玉了,他满心里只剩了蒋玉菡。
贾母痊愈,宝玉自然欣喜,在家又待了一日,便闷不住出门去寻蒋玉菡了。
同在这一天,王夫人见贾母情绪稳定,气色恢复,这才将宝玉小定之事说了。
“你说什么?”贾母简直不可置信。
“老太太,宝玉和宝钗在上月二十八正式小定了。虽是匆忙些,但礼数都走完了,亲戚们也都来了。这原属无奈,老太太病着不醒,咱们一家子担忧不已,这才想起冲一冲的主意,老爷也同意了的。谁知真有效验,小定一完,老太太您就醒了。”王夫人的眼神里尽是心满意足。
贾母半晌才发出声来:“好,好啊,真是我的好儿媳妇!”
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早前史家的流言定然也是王夫人手笔,如今再恼也无用,木已成舟,还能去退亲么?那岂不是过河拆桥,彻底让贾家成为京中笑柄?所以,这件事贾母只能咬牙认了!
贾母突然说:“既然已订了亲,有些事就该张罗了。在外头收拾个院子出来,将宝玉挪出来,他身边的晴雯标致伶俐,今儿起就正式给他做了屋里人,等二奶奶过了门就正式开脸儿。”
“……是。”王夫人猝不及防愣了一愣,马上就收敛住,恭敬的应了。宝玉身边丫头多,常在她跟前走动回话的是袭人,晴雯是哪个倒是一时想不起。
待回到屋子里,命人去将晴雯叫来。
一眼看着晴雯,王夫人下意识里皱眉。这晴雯长得风流灵巧,削肩膀,水蛇腰,竟似有些像林黛玉。王夫人本就不喜欢贾敏,连带不喜黛玉,贾敏黛玉这等美人是王夫人厌恶的一类人,王夫人欣赏喜欢的是薛宝钗袭人这类稳重端庄的女子,自然晴雯落在她眼中就成了轻浮不自重,岂会喜欢?
偏生老太太张口发了话,要将晴雯给了宝玉。
想到金玉良缘已成,不好在这时驳贾母的意,否则贾母一个恼怒,又不知生出多少波折。细思之下,王夫人只能暂且忍了,等过些时日,自然能寻出不妥将人撵了。
王夫人不喜欢晴雯,也懒得多说,只道:“原来你便是晴雯,怪道老太太喜欢。今儿叫你来不为别的,老太太看重你,将你给了宝玉,往后你的月例便和周赵二位姨娘一样。只一件须得记得,宝玉现在还小,今年不准同房,免得伤了根基,更不许仗着嘴甜新巧哄坏了他,若叫我知道了,你仔细!”
天降大喜,晴雯尚未来得及心喜,便被这番话给砸懵了。
晴雯不笨,如何听不出王夫人话里话外的嫌恶,顿时难堪羞愤,心下恨恨想道:我哄坏宝玉?防着我?宝玉早被那位天下第一贤惠人给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