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贾家过的平淡。
年底时候元春暴毙,贾母等人自觉多年希望一朝成空,着实悲痛。又有贾政被降职,王夫人肝火旺盛冲了满嘴燎泡,也算成功将管家之事转给了王熙凤,躲起来养病,连王家请年酒都没去。这边兴致不高,宴席往往聚聚就散,宝玉自然恹恹的不高兴。
薛宝钗瞧出贾家人都不自在,便很识趣的少往这边来。
眨眼到了二月十二,贾家却是车马齐备,竟是贾母、王熙凤,带着家中几个女孩子去林家给黛玉贺寿。今儿是花朝节,百花生日,闺中流行祭花神,同样这天也是黛玉生日。算来只是小生日,自家贺一贺也就罢了,实在当不得长辈这般兴师动众。贾母此举,醉翁之意不在酒。
姐妹们却是不理会这些,她们甚少出门,只为能出门而欢喜。
这回也有例外,一贯疼爱宝玉的贾母却将宝玉给留在家中,宝玉缠着要去,贾母甚至搬出贾政来吓他。宝玉眼见得贾母不肯松口,只好眼巴巴的送姐妹们出门,这次去的不止是三春,亦有宝钗和湘云,宝钗到底年长些,见此情形便猜出贾母去林家的用意。
宝钗心中苦涩。
当初薛家阖家进京投奔贾家,虽有父亲去世家业凋零的缘故,但更多的其实是为待选。怎知薛蟠到京后毫无收敛,不知是谁告发,选秀的资格便被取消。薛姨妈自此便将心思放在宝玉身上,让宝钗时刻戴着金锁,又有了金玉良缘的传闻。初时宝钗并不甘愿,但薛姨妈所言也是实情,贾家到底是国公府第,宝玉虽是二房嫡次子,但大房贾琏始终无子,又不得老太太喜欢,宝玉却是老太太的心尖子,又聪敏俊秀,待女孩子也温柔,是难得的良配了。
然而时间久了,她越发迷惘。
宝玉不爱读书,厌恶仕途经济,她但凡劝一句,宝玉指给甩脸就走。贾家也不似看上去那般繁华,竟似个空架子,连亲姨妈都从薛家借走不少银子去周转。
当她试探的与母亲提及这些,薛姨妈立刻瞧出她的意思,叹道:“你别犯傻,我知道贾家不如以往,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到底爵位还在呢。再者说,你也得看看咱们家的情形,你哥哥不成器,咱家的生意一年不如一年,家底儿也没剩多少。你哥哥就罢了,我管不住他,可你是姑娘家,终生大事耽搁不得。贾家有你姨妈,宝玉又是知根知底的孩子,哪怕他真不爱读书,将来也不愁没前程,关键是我看他对你好,这就难得。”
薛姨妈这番话的确是为宝钗好,宝钗务实,哪怕心中尚且不甘,到底认同了。
只怪她们想的简单,贾母却始终不松口,心里只觉林黛玉是孙媳。
宝钗心内讽笑:贾母亦是自欺欺人,林家何尝看得上宝玉。
这日林家本就不待客,只是黛玉下帖子请了交好的小姑娘们来赏花作诗,同龄的小姑娘们一起热闹热闹。以至于贾敏一看到贾母,便知其来意,对于贾母始终不肯死心想配双玉姻缘,贾敏从开始的恼怒到现今的厌烦。
贾敏让卷碧带着三春几个去了园子,她自己招待着贾母。
王熙凤也是伶俐人,知道她们母女有话要私下说,便寻个由头避开。
“黛玉十一了,亲事也该相看起来,你们有合意的没有?”贾母果然说道黛玉的亲事。
贾敏很清楚贾母的潜台词,却故作不知,笑道:“我跟老爷不着急,我们家子嗣艰难,老爷舍不得玉儿太早出门,早就说好,待满了十六才出嫁。因此,对于玉儿的亲事没急着张罗,打算到十三四岁再相看也不迟,天下好男儿多着呢,还怕挑不着好的?”
“早点儿定下的好。与她一般大的都定了亲事,剩下的到底不足,姑娘家大了,相看也不容易。”贾母劝道。
贾敏没反驳,反倒说:“也是这个道理,近来总有人跟我提谁家小公子生得好,谁家小公子读书好,我都往心里去,回来说给老爷听,老爷却说,玉儿的亲事他已经有了主意,让我千万不要随便应了别人。”
贾母一怔,盯着她,试图看出她此言真假:“敏儿,我是你娘,你何必哄我。前头还说你们夫妻不着急,如何现在又有了人?”
“老太太,女儿岂会哄你?虽说老爷没说他选的人是谁,可却说了,宝玉不是良配。”贾敏不顾贾母的脸色,自顾道:“说句不怕老太太恼的话,宝玉是生的得人意,也的确聪敏,可却不爱读书,都十二岁了还在内帷和姊妹们厮混,谁家爷们儿这样?我们老爷是读书人,也喜欢会读书的年轻人,将来为玉儿挑的夫婿,长相倒在其次,主要得品性好,人上进,有担当……”
不及说完,贾母已是嚯得起身,脸色异常难看:“好好好,你这明儿嫌弃宝玉,实际上是在说我呢。既然你林家的女儿我们贾家高攀不起,我就走!”
贾敏方才说话未尝没有故意的成分,但此刻见贾母气变了脸色,心下亦不忍:“母亲……”
贾母却是不理,让王熙凤叫来姑娘们就回去了。
贾敏叹了口气,这般不管不顾的就离开,明儿指不定传出什么闲话来呢。罢了,早晚有这一回。
宴席未赴,贾母等人就回来了,谁都看得出事情不对。刚一到家,贾母就嚷着不舒服,立时便有人去请太医来,太医惯常给富贵人家瞧病,知道贾母没什么大碍,便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开张可吃可不吃的方子。贾家才不管别人,只知道贾母去了趟林家,饭没吃就回来了,还病了,那些嘴碎的婆子们嚼的起劲,很快便传的人尽皆知。
贾敏猜到会有这一节,但真的见贾母使出来,依旧心底发寒。
当今讲究孝道,一个不孝的名声扣下来,轻则声名尽毁,重则林如海的官位难保,儿女亲事成难。
贾敏忍了满心愤怒伤心,只做寻常规矩,往贾家去探望。至于贾母托病不见,她也不在意,礼数尽到,别的她也不求了。
外界传了好几日,却见林家一切平静,该如何还是如何,便不觉是两家有冲突。算来贾母年纪大了,上了年纪难免有个病痛,许就是凑巧。人们会转变态度,一是林家冷淡应对,没有新的谈资,很快便会淡下去,二是林家门风一直不错,贾敏也善交际,昔年亦有几个要好姐妹,有人谈论此事,少不得为她说上几句好话。
又是一年。
二月中旬,天刚和暖,宝玉和姐妹们欢欢喜喜搬家了。
去年夏天,王夫人说姊妹们都大了,现今的住处太紧,有些住不开。王熙凤管家正管的艰难,银钱不凑手,总不能总自己填补,何时是个头啊?听了这话倒是灵机一动,便去撺掇了宝玉,宝玉就撒娇去央求老太太,求老太太建个园子,让姊妹们去园中住着,他的书房也建在园子里,早晚也好读书。
只要宝玉高兴,一个园子算什么,又不是原著中的大观园。
贾母叫来贾琏王熙凤吩咐,由他两个总揽了去办。好歹上头有长辈,贾赦只想从中捞银子,贾政只道作践财物,撒手不管。贾琏凤姐一主外,一主内,事情办的井井有条,也捞了丰足的油水,可谓大家欢喜。
这园子比不得大观园,却着实不小,也请了人仔细规划园子图。
王熙凤忙完这阵子,觉得身上累的很,腰也酸,正想好好儿歇两日,谁知大姐儿见喜了。忙又供起痘疹娘娘,通知厨房禁止煎炒等物,取出大红尺头给亲近人等裁衣裳,又命平儿收拾衣裳被褥等物让贾琏往外书房去住几日。
大姐儿五岁,粉团儿似的可爱,况王熙凤只此一女,自是爱若珍宝。大姐儿这一见喜,她自是挂心,怎知那贾琏一日清静不得,说是斋戒,却暗地里勾搭上多姑娘。
待大姐儿好了,贾琏搬回来,平儿整理东西,竟发现包袱里多了一束头发。平儿见状哪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怨不得王熙凤将他盯的那般紧,便是如此还能偷腥呢,这头发指定是哪个相好的女人给他的。
“这往后可就是我的把柄了。”此时凤姐儿正好出门了,平儿将头发拿在手里,故意逗贾琏。
贾琏先是一急,接着便笑,待言语哄得她放松了警惕,猛地一把夺过来,要将东西拿去烧了。
平儿见了就骂:“没良心!过河就拆桥!”
“这是骂谁没良心呢?怎么就过河拆桥了?说出来,奶奶我给你做主!”孰料王熙凤竟从门外进来,脸上似笑非笑的扫着二人,可见方才房中的一切都被她知道了。
平儿脸一白,一下子跪倒:“二奶奶……”
贾琏亦是头冒冷汗,却是不住陪笑:“凤儿,我和平儿闹着玩呢。”
王熙凤却是一步上前,将他藏在靴筒里的那束头发抢了,杏眼含煞,柳眉倒竖,冷哼:“好你个贾琏!大姐儿见喜,我让你去斋戒,你却和骚狐狸去快活,可见眼里心里是没我们母女俩了。我、我找老太太评理去!”
“二奶奶,二奶奶饶我这一遭吧,都是我猪油蒙了心,我糊涂!我混账!二奶奶宽恕我一回,再不敢了。”贾琏赶忙求饶,又是作揖,又是陪笑,不住的说软话。
王熙凤扑哧一声笑出来:“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
看似风雨过去,实则王熙凤心里一阵发冷。
贾琏的风流毛病她一直知道,她自己善妒不容人是实情,否则身边不会只剩平儿一个陪嫁丫头。她却没想到,女儿病着,贾琏一个父亲只顾自己快活,视为心腹的平儿也帮贾琏瞒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