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娘本就对平安十分信赖,平安一番解说保证,渐渐打消了隐忧。正所谓千里搭帐篷没有不散的筵席,即使不是今日别离,将来平安寻到良人,终有出嫁一日,说不得也是天海各据一方。
十娘与高牧的亲事在京中举办,筵席就在高家城外的庄子上。尽管这日宾客很少,却都是至交,婚礼一应流程十分齐备,丝毫未因十娘身份而有所慢待,这令平安安心不少。
四月中旬高家便启程离京。高父经了牢狱之灾,身体受损,精力不济,高母大病一场已是难好,只现今养的好些,所以一家子才赶着上路。平安让刘大一家跟着十娘,又交代了十娘许多话,那仿佛嫁女儿似的姿态,令十娘又感动又好笑。
高牧站在平安跟前,回身望着车内的十娘,与平安说道:“十娘对我有情有义,我对十娘钦佩爱慕,娶十娘为妻非一时感动,而是深思熟虑。你放心,我必会爱重十娘,护她顺遂安康。”
“希望你言出必行。”哪怕高牧看着很可靠,但平安仍对他抱有一丝观望怀疑,人,是会变的。或许她不该这么悲观。
送走了十娘一行,平安一下子无所适从。
十娘不放心她一人独居,坚持在离京前买了几个人,一对儿三十来岁的夫妻带着老父和一双儿女。这家人身世清白,是从直隶过来的,据说是地主突然收回了土地,无田可种,无钱无米,便一家子出来找活路。平安见老头儿会赶车,能看门守户,夫妻两个能干本分,一双儿女也不小了,大女儿和平安同岁,小儿子也有十二,都能做事了。
平安深知坐吃山空,单靠铺子的租息可不行。
原本太子的赏赐不少,但买了铺子现银子就用光了,那些首饰当掉了几件,她怕十娘将银子都用在了高家身上,特地给了十娘五十两,又将首饰选了两件,她自己手边的银子只有二三两。想买地做地主是不行的,一来没钱,二来买了地没实力也护不住……
“安娘,那位王公子又来了。”
王公子就是太子朱常洛,算一算,这是这个月第三回 过来了。
平安不是什么都不懂,朱常洛眼中的情意她看的分明,考虑到彼此身份差距,她都是做冷处理。她从未想过与朱常洛的可能性,且不说宫中复杂残酷的环境能否适应,单单与人共享一夫她就忍受不了,若能忍受,前世也不至于闹到离婚的结局。
朱常洛觉得很奇怪,每每面对平安淡然平静的目光,他都觉得十分拘谨,可又忍不住想见她。近来平安躲避的态度他不是没看出来,但是……他不想放弃。
“平安……”
“太子殿下,我对你不合适。”平安权衡之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朱常洛手指一抖,追问道:“为什么不合适?”
“我不喜欢宫里的生活,只想平平安安。”
朱常洛神色一黯,因为他无法保证会护着她平平安安,即便身为太子的自己都难逃郑贵妃的算计,母妃都在郑贵妃掌控之中。此回福王离京就藩,郑贵妃久病,皇帝也颇受打击,他这才趁势发展了一点儿人手,处境较先前好了许多。
沉默良久,就在平安以为他放弃了的时候,朱常洛却道:“若是我能保证你平平安安,你可愿意入宫?”
平安没回答,并非是没有答案,而是朱常洛的态度太卑微。朱常洛是皇太子,就算不是太子,一个寻常男子这般与心仪的女子祈求,也会让人心软,更何况平安对朱常洛虽无情爱,但一直抱有一份好感,朱常洛一开始就对她十分尊重,从无轻视。
“太子可知我的身世?”平安突然转了话题。
朱常洛点头。
“我唯有一个心愿,将来能替程家的案子昭雪,若太子殿下能为我完成这个心愿,我便入宫。”当朱常洛有能力为程家翻案,必定是登基为帝,只因程家的案子牵扯到宰辅张居正,只要万历皇帝在位,绝不可能翻案。再者,三年不改父志,即便朱常洛登基,想要为程家翻案也非易事,能做到,定然是朝堂尽在掌握,有魄力有决心,那么这样一个有为的皇帝还会萦绕儿女私情?即便仍要迎她入宫,多年感情沉淀下来,她也有自信经营好这段特别的婚姻。
平安在下一个饵,她稳稳站在原地,一切都需要朱常洛去努力,不论结果如何,平安都毫无损失。这是平安的小心思,若非时代如此限制,她也不必动这点心机。
朱常洛到底是太子,哪里看出平安的用意,不论是敷衍还是拖延,却令他眼睛一亮。
“我会做到的!”朱常洛将平安的话当做应诺,迫切的期待真正握有实权的那天。
平安对历史上的朱常洛了解不多,但她所认识的朱常洛,宽厚仁慈,有抱负有热情,将来未必不能做个好皇帝。她虽然没有忧国忧民的情怀,但也不希望和昏君暴君打交道,她希望朱常洛能真正的成长起来。
七年后,万历皇帝病逝,朱常洛顺理成章登基为帝。
次年,加开恩科。
喜报传来,高牧榜上有名,虽不是一甲前三名,但也是二甲进士。如今捐纳的监生很多,真正肯花功夫考功名的自然少,但选官很占优势,更别说高家还有旧日的一两个关系在。此回高牧高中,上下打点一番,很快便得了实缺外任。
平安与十娘相聚不过两三月,又要分别。
如今十娘虽年近三十,却风韵犹存,高牧果然信守承诺,对十娘十分爱重,夫妻情分日深。十娘倒也好运气,自进了门就添丁,如今已有两子一女,喜得高父连连夸赞十娘乃是佳妇。高母在回乡的当年便过世了,高父是公公,不好管儿媳妇房里事,又有了孙子孙女,便从不提为高牧纳小,高牧也不动此等心思,因此十娘的日子难得的清静美满自在。
十娘临行前还担忧着平安,平安已是二十一岁了,说媒的也不少,偏生她一个都不应。十娘正打算与高牧说说,许是平安也爱读书人,高牧认识的学子多,或许……
这边没想完,忽然来了圣旨——
“……此系扬州盐商为利益相互勾结,构陷朝廷命官,程家身负冤屈,特此下旨昭告,以正程家之清名。即日起,程璋官复原职,其妻方宜人、儿媳白氏忠贞节烈,当立碑以彰其德。”
这是朝廷为程家的案子平反了?!
不等十娘惊讶完,内监又取过另一道圣旨——
“程家之女程玉娘,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即日起册封为贤妃,入主永寿宫。”
除了平安有所准备,所有人都被这道圣旨弄懵了。
朱常洛有心,早派了王嬷嬷来帮着料理接旨事宜,平安也不肯落人褒贬,早将封赏的银子备好,交给王嬷嬷一并打理。内监除了宣旨,送来妃位的金册金印,另有皇帝的丰厚赏赐。
若无前一道为程家平反的旨意,那么这一道侧妃圣旨定然引人浮想联翩,可有了前面一道圣旨铺垫,众人皆以为皇帝是为弥补程家,所以册封程家女儿为妃。当然,少不得有人暗中嘀咕,程家玉娘二十一,已经老了,哪怕皇帝初登基百废待兴想要用程家父子,也犯不着给这么大的恩宠。然而不管外人如何猜测评说,圣旨已下,朝中大臣们对此还是很宽容。
倒不是大臣们没有忧虑意识,当初先帝的郑贵妃,大臣们可十分看不上眼,总觉得霸占了皇帝的心就等于是祸国妖民的妖妃,如今新帝大张旗鼓册封平民女子为妃,怎不令人多思?
朱常洛只玩笑般的对几位亲近大臣说道:“有何可担忧?即便将来程氏生子,亦不会是太子,朕吃过这样的苦,怎敢重蹈覆辙。”
大臣们见皇帝说出这番话来,顿时放心不少。
朱常洛那番话并非敷衍,而是他与平安在册封前慎重思虑过的。朱常洛这些年并未再进新人,但该有的太子妃、侧妃等都有,原有子女不少,但夭折的多,如今健康长成的皇子只有两个,皇长子已被立为太子。如今的皇后郭氏,久病,仅有一位公主,皇长子乃是惠妃所出,皇五子生母是顺妃,其他有几位公主的低阶妃嫔,这都是做太子时的妃嫔,登基之后的第一道册妃旨意便是封了平安。
平安不是古人,特别是目睹了朱常洛这一路的艰辛,不忍儿子将来受苦。做皇帝就好?不见得,本朝实行分封制,做藩王比做皇帝自在多了,远的不说,单看邠州那两位,简直是逍遥神仙。
两人商议后决定,不论将来平安是否有子,她的儿子都不做太子。朱常洛觉得很愧疚,一直想弥补,就让平安亲自为儿子挑封地。
平安简直被逗笑了,她人都还没进宫呢,又哪儿来的儿子?
笑完后,平安说道:“我早想好了,将来若真有一子,希望能过继给邠王为嗣子。”
朱常洛一愣:“为何?邠王现今无子,可若以后……”
“那你说邠王为何迟迟不肯大婚?甚至府中至今没有一个女眷?”平安笑他的迟钝,见他茫然,便提点道:“你想想,邠王当初离京带了谁走?”
时隔七年,朱常洛回想起来已不记得桃朔白的面容,但对方那一身清冷皎皎的气质记忆深刻。朱常洛领会到她话中之意,震惊的瞪大了眼:“你是说、你是说二弟和那桃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