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罕有的接近显然让对方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在他手指触碰到的一瞬间,容胤就感到对方紧张的屏住了呼吸,肌肉崩得和石头一样硬。他的话过了很久才得到回应,对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来,已经全然的忘掉了侍君的礼仪,只是僵硬的递给了他。
容胤接过药来,在影卫身后看不见的地方,忍不住翘起了唇角。
已经很久很久没人这么鲁莽又直接的,把东西直递到他面前来了。
身为一国之君,万众之表率,他的帝王仪范巍然镇静,可以称得上教科书级别的完美。他处事平正,待下严慈,亲疏不显于形止,喜怒不形于色,擅用一手恩威并施的帝王心术,出手厉于雷霆,体察又见于微末毫厘,加上不亲内臣,不近女色,这么多年积威下来,朝野上下阖宫内外无人不怕,臣子见着他,恨不得大礼之上再大礼,最好就地挖坑藏到地底下去。平时若要接过什么东西,他基本上只能看到对方低垂的后脑勺。
其实他也是很累的。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八个字,就可以总结他穿越后的这十几年生活。直到了最近这几年他才敢偶尔放松,刚来的时候,他也是气都不敢大喘,生怕哪一天露了破绽。
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这些御前影卫。
他穿越过来的时候,这具身体十四岁,登基已有五年。也就是说,这些御前影卫已经日夜不停,看护了真皇帝五年。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件事情有多严重。他不过是喝多了酒,稀里糊涂的大醉了一场,再醒来,就成了这个古老王朝的一国之君。这具身体曾经严重溺水,他肺部感染高烧不退,神志时而迷糊时而清醒,足足折腾了两个多月才缓过来。
他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到底怎么回事?”
他说的是中文,标准普通话。随即他身边一直照顾他的女子就惊恐万分的瞪大了眼睛。皇帝魇迷,举宫震动,他被灌下了无数纸灰水草灰水神水符水,吐得胆汁都空了,又连续十几天被人围着作法不让睡觉,折腾得奄奄一息。服侍不周的罪责层层追究,到了他的宫里,太后亲下懿旨,赐宫人满堂彩。
满堂彩,就是殿前杖责。要狠打,重打,打到骨肉俱碎,心肝肚肠都淌出来才罢休。
他那时候才知道原来人惨叫是真可以泣血的。他被人按在床上动弹不得,喊到声带撕裂,吐了满床的血。保护他的御前影卫尽数被剿杀,身边四十几位宫人无一幸免,全部活活打死。第二日他被人抬出大殿观礼,遍地血肉,果然满堂彩。
之后的两年,他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
他想太后大概是要他死。他不想牵连别人,也不想这么莫名其妙窝囊的死。他成了神志昏聩无法亲政的皇帝,不言不语,整日发呆。他的生母静怡太妃日日在他床前哭泣,都没能让他开口说出一个字。
足足过了好几个月,他才摸清了状况。
他是长不是嫡。先帝崩殂,他九岁登基时,太后已有六个月身孕。十三岁天子大婚,太后便要撤帘归政。这时候他幼弟敬亲王已经开蒙,天资聪颖,有圣德天子之相。
所以现在是最后的时机,让他死。
他无权无势,对朝堂权争一无所知。他听得懂别人说的话,自己却说不出来。他不识字,不知道古代礼仪,不认得寻常器物,也不懂得长幼尊卑。他身边,有无数影卫日夜严密注视。
他选择装傻,依靠生母静怡太妃。
他终日沉默,把身边人说过的话都默记在心。他从一桌一椅开始,识记周遭所有东西的名称和用途。他听从静怡太妃的安排,成功让自己的皇后和贵妃怀孕,产下两子一女,暂时保住了自己和母妃的性命。
他慢慢开始说话,却说得磕磕绊绊,颠三倒四。静怡太妃只得叫人为他重新授读,从发蒙认字开始,学到了经史子集。他从不表达喜怒,也不轻易开口,要是有人问话,他就冷静的回望,看得对方毛骨悚然。他知道自己身边有御前影卫盯着,就时刻注意言行,日夜不敢懈怠。所有人都认为皇帝愚笨,却不知他从零开始,走了艰辛的长路。
他人生中的每一刻,都是以命相搏。他博览众家熟读史书,把当皇帝的行为守则一条一条刻到骨头里,战战兢兢从无违犯。政治斗争是残忍而惨烈的,他幼女夭折,后妃双亡。世家勋贵望风站位,终于在他逐渐显露一个帝王应有的威仪风范后,暗暗把赌注押到了他身上。
嘉统十二年是他帝王生涯的转捩点。七月,他的幼弟雍祥敬亲王感染痘疮暴亡,同年九月,他的生母静怡太妃亦发痘不治。他继承了母妃的势力,站到了权力争夺的最前锋。他厚积而隐忍,不露半点声色,悄无声息的收拢了军中将领,终于在嘉统十五年的二月初七,数箭骤发,以雷霆手段一击而中,尽灭杜氏林氏满门,斩断了太后羽翼。他一夜之间连下圣旨五十四道,计杀三千一百四十二人,拔擢五十三人入朝为官,翻掌之间改换了天地。一时间朝野巨震,人人丧胆自危。
等到局势微稳,他又以江山社稷为辞,长跪德寿宫外向太后请罪,上演了一场母慈儿孝的好戏。太后自此潜心礼佛不问政事,而他也终于站稳了脚跟。只是隐忧虽除,余悸还在,他依然时时警醒,生怕自己哪里露了破绽,也不敢与近侍宫人亲近。像今日这样把人叫到身边来裹伤包扎,还是十几年来头一遭。
因为他实在是不想见人流血。
他给影卫的伤处上了药,又把破损的衣服撕成布条,干净利落的包扎了伤口。这个影卫里面果然是一身黑衣,容胤不动声色,等对方穿好外衣后说:“你受了伤,就不要当差了,下去休息吧。”
影卫答:“是。”
他躬身而退,山洞外面立刻有人过来,补上了他的位置。
容胤见他走得倒干脆,也没想起来谢个恩什么的,不由又笑了笑。可是笑容还未收,胃里就掠过了一阵痉挛,疼得他呼吸一窒。
这是自太后赐过满堂彩后就留下的老毛病,见不得人流血。一看见裸露的血肉,胃里就抽成一团疼得要命,好半天缓不过来。只是帝王不能轻易展露软弱,他也怕有人利用这一点大做文章,只得密而不宣,练出了一套再难受也面不改色的基本功。宫里头四面通透,他一举一动都暴露在众人目光下,不得不时刻注意言行。可眼下山洞里还算私密,他也懒得再装,一头躺倒拿被子蒙住了脑袋,早把那个影卫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
第2章 溶洞
他们在山林里露宿一晚,耽误了行程,第二日赶到临川行宫的时候已是傍晚。这次秋巡历时一个月,要行围三个猎场,大部分时间还是在野外扎帐露营,在临川仅停留两天,稍加整顿便走。这个行宫才建成不久,园子里引了附近地下水过来造了个深潭,水色碧青,凉爽怡人。现在天气炎热,容胤兴致上来,下水游了一圈。明日他要在这个行宫召见临瑜阮三州的郡守和行军司马,此时万事齐备,他便在水里泡着,边听外派在此地的御书房参政为他诵读各官员的前政履历。
这是他每次召见臣子前的例行公事,要牢记列位臣属的姓名官职和功勋,到时候一一褒奖,用来拉拢关系,以示帝王恩宠。此次召见的三十几个人他都是第一次听到,记起来就有些费劲,等参政读完一遍,他就动动手指,示意对方再读一遍。
那位参政本来已是提着颗心伺候,好不容易读完了名单,见皇上还要他再读一遍,脊背上凝着的冷汗刷地一下全流了下来。
他已经被打断了两次,现在还要重读,是不是哪里出了疏漏?
他只是个三等参政,平日里需要直接面圣的时候并不多。御书房里藏龙卧虎,他使出了浑身解数,钻营了十多年也没能出头,只得另辟蹊径,把脑袋动在了外派办差上。求得这个差事后,他抖擞精神,脚不点地地忙了足足有半年,把各项事宜流程走得滚瓜烂熟,力求尽善尽美,在圣上面前展露才华。
岂料好不容易盼到了正日子,圣驾却耽误了行程,明明三天的安排突然减了一天,这下措手不及,搞得他十分狼狈。此时见圣上半靠在潭池里,面沉如水不发一语,他心里更虚了,伏地战战兢兢的问:“陛下,可是哪里出了差错?”
容胤面无表情,说:“念。”
那位参政捏了一手的冷汗,只得重新又把名单慢慢读了一遍。好不容易读完了,见圣上没表示什么异议,就照着之前的计划,把临川行宫的各项布置景色一一奏报。这里依山傍水,不仅水质甘美,山里也有好景色。附近有两处相邻洞穴,一为天穴,内有地下河色作白亮,璀璨如银河;一为地穴,内有险峰峻岭,怪石嶙峋。
容胤一听就知道是溶洞,稍微来了点兴趣。等对方全说完了,他便道:“知道了,下去吧。”
参政如释重负,连忙躬身退下。想着自己辛苦了小半年,到头来却只得皇帝几个字,不免满心怅然。等出了潭池外遮蔽的玄色帷幔,他见到布政使贾大人领着宫人在外面等候,连忙过去,把面圣的情况说了一说。
贾大人常年在外面跑差,这次协办秋巡围猎,和参政混得娴熟,两人已成好友。他听完笑了一笑,把手藏在袖子里,比了比大拇指,轻声道:“这位,眼光一等一的。你办的这点事啊,只能叫妥当,还够不上一个好字。”
他见参政愁云满面,就提点道:“朗朗青天,教令不失。放心。再办几趟差,你要是事事妥当,天子必有恩赏。”
参政心中喜忧参半,慌得长草。听贾大人说圣上眼光高,就贴近了对方的耳朵,细不可闻道:“下官鲁莽,安排了个绝色佳人。”
贾大人心中“咯噔”一下,半天没有出声。
这可是一招险棋。
自慧明公主夭折后,皇上伤心透顶,从此再不御女侍。现在宫中承恩女官虽多,却无一人得享雨露。此事满朝皆知,只是没人敢提。参政突然来这么一手,到底是投其所好,还是逆了龙鳞,实在是不好说。
他想了又想,只得肃容道:“事关宫闱,鄙人不敢妄言。”
参政愁眉不展,重新又担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