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怕了,林采薇就对我有莫名敌意,这位虽然看起来更加温文尔雅,但是毕竟双胞胎姐妹,我不敢信。
林采芩笑了起来。
“你就是林睢吧?”她大概从我进门就看出来了:“我听我姐姐说过了,你们闹得不太愉快是吧?”
“纪伯母还在这?”我往后看了看撤退路线。
“她已经回家了,气得不轻。”林采芩倒是公正:“我替她跟你道个歉,她这人脾气坏了点,心其实不坏,容辅的情况你也知道,和家里不算亲近,她作为母亲,心里着急,难免失了分寸。”
“夏伯母言重了,我也有错。”我向来会看人下菜碟。
“林先生不着急走的话,就跟我陪我聊聊吧?”林采芩温柔笑着邀请我:“我说话我姐姐还是听得进去的,我在这干等着也无聊,就来当个和事老,你们有什么误会,大可以说给我听听,我看林先生这样文质彬彬,实在不像什么坏人。”
真是抬举我。
话已至此,我不坐下来陪她聊聊,倒显得我还记仇似的,其实我压根没受什么委屈,倒是林采薇快气炸了。
“林先生是哪儿人?我听说祖籍是苏州的是吧。”
“小时候在苏州,后来跟着养父母去了别的地方。纪伯母想必都告诉你了。”
“她这人有时候是这样的,容辅也不太喜欢她这点,不太尊重隐私,我们这一代人受的教育有点偏颇,虽然年纪大了,很多做事的道理还要跟着年轻人学学呢。”
我没料到她姿态放得这样低,倒觉得自己太针锋相对了。
“夏伯母客气了,我不是这意思。”但我也没说为什么不是这意思:“我听叶宁说夏伯母也会画画?”
“是的,我母亲,我姥姥,都是国画大家,我和我姐姐小时也学过,可惜没继承到天赋,现在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容辅和淮安都不怎么喜欢画画,就容泽还有点兴趣。所以我一见叶宁这孩子就很投缘……”
那倒是,叶宁倒没说夏家人怎么为难他,反而他自己家对他挺狠的,到现在都把他放养着,任他自生自灭,也是挺狠得下心的,这家伙洗个碗都能把手划了,只差要人喂饭了,好在夏淮安比较靠谱,照顾得他比较周全,其实我一直是建议他去上海的,他不听,还说“说不定哪天我爸就让我回家了呢。”,真是活在梦里。
“夏淮安跟容辅是同学吧,一起出国的?夏伯母真是好眼光,现在两人都挺优秀的。”
林采芩笑起来。
“还说呢,我姐姐今天还埋怨我呢,说当初不该把容辅送出去,现在和家里不亲。”她眼睛笑起来是弯弯,像纪容泽:“其实容泽在家里长大的,现在也不错。”
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但是显然不该现在问。
其实在我看来,纪容泽纪容辅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很微妙,这两兄弟一开始的定位,从名字上就看得出来,现在这状况多半是因为纪容泽的身体,所以纪容泽离群索居,应该跟这也有关系。天之骄子从云端跌下来,本就需要强大的内心克服挫败感,结果家人反而先放弃自己了,换了谁都要对亲情失望的。
我只能附和着说:“嗯,纪容泽在国学上很优秀的。”
和长辈聊天就这点不好,即使是再平易近人的长辈,有些话终究不能提,她有她的身份,我也有小辈的规矩,大家都是隔靴搔痒,敷衍而已,纯粹浪费生命。
不知道是不是听见我腹诽,林采芩接过了话头。
“其实容泽是个非常优秀的孩子,年轻人受点挫折是好事,心境会成熟很多。”她看似温婉,其实说出的话都很惊人:“容辅从商有天赋,又不愿意从政,容泽现在从政是最好的,身体其实也不影响,反而是加分项……”
我被她这话里意味吓到了,一时半会竟然不知道怎么回,她刚刚说送纪容辅和夏淮安出国是她的主意,我听到这已经完全信了,自己仅有的一个独生儿子,七岁送出国去,她既然说得出前面那番话来,做出这种事也不为奇。
如果我没有听错,她话里的意思,是,纪容泽的残疾,从政是加分项?
我不懂政治,知道她说的也许是事实,但是这事实未免也太冷酷残忍。
这就好像十个人里面必有一个女性名额,所以跑去跟卢逸岚说,你从政是加分项,未必会被打,但是用这个意思去跟纪容泽说,只怕会被他当场掐死。
纪容泽可是说出那句“我也从嵇康”的人,高傲到宁愿在盛世中隐居,林采芩的意思是让他利用自己的身体去从政?
她是纪容泽的姨母,又是书香传人,她说她很欣赏纪容泽,是个优秀孩子,她就是这样欣赏的?
我说不出我有多震惊,还没说出话来,自己已经站了起来,本能地想逃离这里。顾及礼貌,还记得跟她道别:“夏,夏伯母,我还有点事……”
林采芩仍然坐着,双手优雅地放在膝盖上,柔美的女人姿态,安静地打量着我,我本该是俯视她的,然而此刻却感觉自己如同一块渺小的石头,被她的目光看得清清楚楚。我有点怀疑她是不是反社会人格。
“林先生,”她仍然对我笑:“其实第一眼见你,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坏人,我姐姐担心你是冲着容辅的身份来的,我却并不担心。我觉得你甚至比容辅都要天真多了。从你现在的反应也看得出来,你是把容泽当成了朋友吧?”
她这样夸我,我还是想逃,但是从我这角度看,她不过是个身材纤细的中年妇人,连说话也是柔声细语的,我要是这样落荒而逃,未免太没有志气。
“但是恕我直言,”她眼中仍然带着笑,深灰色眼睛如同林中的晓瘴一般:“你这样的性格,很难有大成就。”
我收回我刚才的话。
她态度这样平和,我几乎要以为她说的不是什么冒犯人的话了。事实上,这句话在别的地方说出去,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是肯定要打架的。
“那就借您吉言了。”
“我说这话,并非是有什么目的,”她见我已经要走,仍然对我笑:“只是长辈对晚辈的一点忠告,我知道这话说来冒犯,但是不得不说。”
这态度实在让我想起简柯。
SV台剩下的时间不到一周,简柯那边却毫无消息,大概他也觉得,如果过来跟我低头,就没法给我上那关键的一课了——那一课重要到即使我在27岁之前都出不了第二张专辑,还是必须要上。
这世上就有这种“长辈”,一心都是“为你好”。
“请赐教。”
“林先生其实骨子里跟容泽有点像,容泽这孩子,小时候其实很聪明的,这几年不知道怎的,文人气越来越重,自己给自己立了许多规矩,束手束脚的,什么也做不了。作为长辈,我心里其实是失望的。”
林采芩的母亲姓李,姥姥姓吴,要是当年画过竹林七贤图的吴澜之泉下有知,知道自己的外孙女竟然把“文人气越来越重”当做一个贬义词用,不知道会是什么心情。
“哦?夏伯母失望什么?”
“自然是失望容泽作茧自缚,林先生,你和容泽一样,你们活得都太窄了。”她眼光敏锐得过了分,微微昂着头看着我,双手交叠着,又笑了起来:“我知道,林先生一定要在心里笑我庸俗气了,但我确实是把林先生当做晚辈家人,想指点一二,才说这些的,我和我姐姐的看法不同,也许有天我们还会在家宴上再见呢,林先生。”
她比林采薇聪明,自然知道我们还有再见的日子,我这么喜欢纪容辅,非生死不能放手。我这么英明神武的人,纪容辅要是放手了,只能算他眼瞎。
她这话多少减去我敌意,但其实我也没什么敌意。
她还算坦诚,我也不打太极。
“夏伯母想多了,大家观点不同,没有高下之分,你笑我穷酸,我笑你庸俗,这种事没有对错的。但我个人觉得,做人还有点底线不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