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因着这门手艺出了名,有了名头来的人便多了,还有专从江州赶来的官眷来请菩萨像,似她们绣坊里的,就同潘氏说的一样,是不能沾手嫁妆嫁衣的,手上再有功夫,这些个东西都不能碰,倒是日日听经念佛,绣得的观音地藏肯花大价钱来请家去,挂到墙上晨昏三炷香的拜着。
“我那还有一幅才起了头,是预备下给叔祖母的。”玉娘哪里会忘了潘氏,若不是潘氏跟沈老爷两个,她在泺水还没个正经名头,不占着寡妇的名行事,绣坊哪这样容易立起来,赎出来的暗门子,跟守贞的寡妇,一样由着人欺负,可名声却是天上地下。
潘氏不过随嘴一说,听见玉娘说还有她的,喜得合不拢嘴儿,手上摇着脸上却乐,秀娘当面不提,过后少不得把银子补给她,玉娘身边想来统共也就那点银子,都送了礼,往后日子怎么过。
蓉姐儿听见玉娘来了,抱了大白就往前头跑,甘露兰针两个在后头撵都撵不上她,她一进门就叫:“玉娘!”正要扑过去抱她胳膊,站在三步开外就立住了,定定看着她,半晌弯了眼睛笑:“玉娘。”软声唤她,走过去挽住她的手,眼睛却还盯住她看。
“姐儿瞧什么,我脸上开了花?”玉娘这句一说完,蓉姐儿眼睛瞪得更圆了,连大白都跳上罗汉床,蹲在床头看着玉娘一动不动,两个一般模样,玉娘哧一声笑了出来。
换作过去她再不会这么说话,蓉姐儿觉着自家与她亲近,便是除开对她,玉娘再不肯在人前说这些,此时非但说了,还笑盈盈的,眉头舒展脸上生光,瞧着还更年轻几岁,她又低声叫:“玉娘。”这回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到底她带的你,跟她亲呢。”潘氏假模假样的吃起味来,蓉姐儿跳起来走过去环住她:“阿婆好,妞妞跟阿婆最亲。”说着吧哒一记香在她脸上,哄得潘氏笑起来,拍拍她的手儿:“赶紧到你房里去,阿婆给你做了一箱子衣裳。”
说着又去摸她的头发,叹一声:“长得这样高了,那些衣裳也就今年合身,明岁倒不能上身了。”原是按着妍姐儿的大小做得了,想着若是大些比小些好改尺寸,哪里知道蓉姐儿跟妍姐儿站在一处,竟分不出高下来了。
妍姐儿像孙兰娘,蓉姐儿似王四郎,自然比她高着些,听见这话道:“加一道边嘛,金陵那边的裙子都似这样,加四五道边的呢。”一路说一路挽了潘氏的手到她屋子里去,开了箱子一件件试起衣裳来,潘氏坐定了看着她试,试一件就乐一分,也不要丫头动手帮她,自个儿上去一件件的给她穿脱。
“由她哄着她阿婆,咱两个好好说说话。”秀娘拉住玉娘,连蓉姐儿都瞧得出她变了,秀娘自然也瞧得出来,原以为她是觉得难受这才回泺水,哪知道她竟真个在泺水立起来了。
玉娘身后跟的丫头一个叫柏儿一个叫寒枝,柏儿把那观音像收起来,寒枝倒了茶拿了果碟儿送上来,玉娘挥了手叫两个丫头守到门边去,凑到秀娘耳边:“太太,三姑姐家的姐儿,求着我学那织金活计呢。”
三姑姐家的姐儿便是萝娘了,秀娘正要说这是好事儿,看看玉娘皱了眉头,道:“怎的,你怕教会了徒弟把师傅饿死了?”
“哪里怕这个,我应是应了,姐儿也聪明的很,说句实话,她的手倒是见着的几个姐儿里头最巧的,比叔祖家的姐儿还更巧。”妍姐儿技巧最好,可萝姐儿最定得下性子,若说哪个做绣活更好,小东西看不出,大件一比就知道了:“都已经教了她一旬日,我怎么瞧着这个姐儿,倒像是,倒像是不想出嫁的模样。”
玉娘自家不想嫁,原由也都说的分明,似她这个年纪的妇人俱都有儿有女,要嫁头婚她自个儿心虚,要嫁那歪瓜裂枣,还不如自家一人过活。
姑子街上那些个没有儿女既无父家又无娘家的孤寡人,为着怕将来没得人给她们捧盆摔瓦,有干脆花钱买人的,也有往乡下去寻那揭不开锅的人家挑人的,或是收小徒弟或是收干女儿,半是雇佣半是买断,如此日里夜里也有人作了伴,等往生了,也还有人发丧。
玉娘的绣坊里头就有几个收了干女儿,作娘的下针,女儿就跟在一旁捏线,孤寡人不曾有人问上门,倒有到了年纪的女孩儿有媒人问上门,细一问才晓得,这样的女孩儿出门就带着手艺,更别说还有一份不薄的妆奁,还有那活计精的,一幅绣像百来两银子,小门小户的人家便是看这一面也是肯求娶的。
萝姐儿求上了门,玉娘念着原来的情分,便收她在绣坊里作活,也不只她一个未嫁的女孩儿在,算不得坏了名声,只得闲过来一回,拿绣件回家,定好了时日往上交,既是萝姐儿,玉娘便不从中抽雇,卖出去甚价就给她甚价。
秀娘听了皱了眉头,公门中一年多少油水,怎么还要靠了女儿出来赚银子,才刚要问,玉娘声儿压得更低:“她每回来我这儿都是悄摸儿的,想是纪捕头并不晓得这桩事,连银子也一并寄在我这儿,少有支钱的时候。”
这便更奇了,既不是家中要用钱,作什么又出来做这活计,当绣娘可不轻省,最是累人的活计,看着绢上绸上绣得鲜亮,一针针扎进去的俱是绣娘的精神,做上十年老绣娘,眼睛也糊脖子也抬不起来,一身是的毛病。
“上回还问我呢,攒得多少银子,能典下房来。”玉娘叹一声:“再往后,便好多日不曾来过,我搁不下心来,去衙后街走了一回,瞧着纪家门口挂了大锁,拉人问了,才知道吵了一场,纪捕头把老婆女儿锁在屋里头不让出门呢。”
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原在萝姐儿小时就常锁,只要纪二郎不高兴发作起来,就喝了酒打老婆,打完了还要锁住门不许她们出去,那时候还有秀娘差了梅姐儿送柴买吃食递进去,他们俱都不在,还有哪个给她撑腰?
“杀千刀的!”秀娘再没有这么骂过人,听见这些眼睛都红起来:“他这是骚狐狸露了尾巴出来,保不准不是这一回了,想是公爹卸了任,又跟着去金陵养病,泺水没个人镇住他,便又作践起三姐来了。”
纪二郎还真不是头一回,他忍了这些年,积了满肚皮的怨气,看着桂娘笑便心里气闷,只等王老爷一走,他的捕头位置坐的稳稳的,那旧时模样又渐渐露了出来,原来护老婆疼女儿不过是装个样子,王老爷走后不出半个月,他又吃了一顿酒,撒起酒疯来把桂娘给打了。
萝姐儿自小就看着亲爹打亲娘,胆子小的很,钻桌子床底,趴着看见桂娘被打在地上,一半儿倒是为着护了她,桂娘事事服侍着纪二郎欢心,他寻不着由头就去发作女儿,桂娘一拦,没由头也有了由头,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冬日里尚好些,夏日里一碰就是一块青。
这些事都刻在她脑里,好容易淡了些,纪二郎忽的变了脸,也不笑了也不说话了,又露了那付凶相,当着人团团的笑,背了人稍不如意就打砸东西,盛汤面的大海碗,整个儿扔过来,直往她脸上砸,若不是娘帮她挨那一下,脸上都破了相。
满泺水无人不知,纪二郎在外头又养了个小的,连儿子都生出来了。王老爷在时他绷紧弦就怕行差踏错,王老爷一走,那肚皮里的花花肠子便又翻了出来,原只不过跟个寡妇勾勾搭搭说两句风话,后来钻了裙子得了便宜,一门心思拴在这寡妇的裙角上头。
不给自家女儿老婆添东西,倒可着劲儿的给她买东西,不独绸缎衣裳金银首饰,为着那寡妇生了一个男娃,竟哄了纪二郎信她能给他生个儿子。
还真生养了一个,纪二郎如今也不回家,下了差事就往寡妇那头跑,泺水都知道,要寻纪二郎往纪宅是寻不着的,得往李寡妇的馄饨店去寻。
“她怎不写信来!”泺水到金陵再远一月也到了,王四郎不亲来,铺子里也有伙计,觉得着家丑不好外扬,写了信来总成,娘家兄弟岂有不帮的道理。
哪知道她为着自家不曾给纪家添香火,一味的纵容了丈夫,也念他原来待她好,把如今的错处都只归到那儿子身上,旁的也不说,只往三仙姑处烧香拜佛去,信那三仙姑说李寡妇是狐狸送子,等儿子大了,纪二郎会带了儿子家来。
一个糊涂一个混帐,却苦了萝姐儿,为了这事抬不起头,寻常一处玩的小姐妹一个也无,只闷头做了针线,打定了主意,这辈子再不嫁人。
☆、第147章 娇囡囡下厨作菜高家妇囡争产分家
“阿婆,我做八宝鸭子给你跟阿公吃呀。”蓉姐儿试了一身又一身的衣裳,哪一身潘氏都觉得好看,让她穿着水红绣桃花的对襟小绸袄,又拉她坐到妆镜前,说她这头发梳的不好,解开来亲生给她梳过,打开新匣子给她看金妆花:“阿婆给你新打的,你看不好。”
又是换衣裳又是挽头发,给她戴了金箔打得薄花叶,还拿胭脂给她在额头上点一点红,蓉姐儿生得白,这么打扮着也好看,只甘露兰针两个互看了想笑,叫蓉姐儿扫一眼忍住了,蓉姐儿站起来抱了潘氏,想起给她做鸭子吃。
“这道大菜我学了许久才掌得火候呢,就是想做给阿婆吃的。”潘氏本不欲叫她去厨房烟熏燎,可听见这一句,还有什么不肯的,赶紧叫甘露去寻妍姐儿,“给你拿一身家常衣裳,别把这绸子的燎着了,新衣裳呢。”
妍姐儿听见蓉姐儿要做饭,也跟着换了一身旧衣,往厨房里凑热闹去,她针线上头出挑,可整治饭菜却不是能手,又怕烟又怕油,怎么也没学出来,只会炖汤,还常给潘氏念叨,说秀娘就是会做得好饭食,灶神爷看她这么会吃,才让王家交好运的。
蓉姐儿穿上旧衣就往厨房去,茂哥儿正在院子前头跟小黄狗玩,看见蓉姐儿来了低声叫她,挥着小胖胳膊就怕她听不着似的:“姐姐,快来看看狗狗。”
黄狗养在厨房院子前,时时有的吃,肥壮得很,一窝下了五只崽儿,活了四只,俱都躺在它肚皮边上,饿了就张开嘴找奶吃。
沈大郎原就爱养这些个,他身边总带着碎饼子小鱼干,整条巷子的猫狗都识得他,见着他就摇尾巴要吃的,这条黄狗就是他从桥下面抱回来了的。
从伤了的小狗一直养到大狗,最解人意,厨房里搁着的鸡鸭从来不去吓唬它们,还会捉老鼠,沈家的厨房自来干干净净,俱是托了它在看守。
沈大郎用竹子编了个篱笆,拿木头给大黄打了个结实的屋,还给木头房子上开了窗户门洞,屋檐打长长的,不叫雨漏进来,里边铺上软垫子,潘氏瞧见了就要啧:“你这狗儿,比那天桥下头敲碗唱莲花落都要福气好。”
大黄狗养得温驯了,可当了娘又不一样,除了沈大郎,别个靠过去就要唬唬出声儿,茂哥儿由着沈大郎牵过去,沈大郎先按着大黄的头,拿了他的手给大黄闻闻,还告诉大黄:“这是小哥哥,给小哥哥看看你的娃。”
大黄乖乖的伏着不动,任由沈大郎挑了只深黄色鼻子上边有一点黑的小狗抱出去,托起来给茂哥儿看,茂哥儿欢喜不住,退后两步伸头看它,一只手探出来好半天才敢摸上去,摸了一回就不肯放手,拢在怀里,那小狗还拿头拱他。
蓉姐儿凑过去看,茂哥儿赶紧教她:“先闻闻,给它闻闻才行的。”说着献宝的高抬着下巴,把手上抱的狗小心翼翼的捧起来给她看。
蓉姐儿摸摸小狗软绒绒的毛,茂哥儿得意洋洋:“我也有小狗儿了。”他现在觉得哪个都没小狗好玩,大白是蓉姐儿的,小黄是他的。
蓉姐儿皱皱眉头,半真半假的逗他玩:“那狗姆妈怎办,它不舍得,要哭呢。”茂哥儿黑亮亮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眉头皱起来,看看怀里的小狗,又看看睡在窝里的大黄,噘着跟儿:“还给它罢,叫它别哭。”
蓉姐儿乐起来,沈大郎赶紧抱起茂哥:“你让它闻过了,它知道小狗在你这儿,往后想它就去找你。”一句话又把他给哄好了。
蓉姐儿吐着舌头进了厨房,看见竹篓罩着只大肥鹅,潘氏已经安排好了鸭子,四斤多重的肥鸭,已经叫人褪了毛,清干净内脏,蓉姐儿撸起袖子,一手拿过刀,潘氏紧紧盯着她:“妞妞啊,算了罢。”
话音才落,蓉姐儿手上的刀已经顺着鹅背劈开一道口子,切掉鸭掌,把鸭肚子里的油都剥下来搁在小碗里,一整只鸭子放到水里烧滚,叫甘露看着油花,自个儿把鲜笋香火腿栗子冬菇莲子虾米十来种东西切成丁跟糯米拌在一处,加了绍酒秋油用雪花糖虾子油一道拌了一大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