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只能从佛经里选句,而她所有绣过的佛经里,记得最深刻也最有感悟的就是这一偈了。对她来说,假如不能作如是观,她又该如何面对她多出来的这一段人生呢?
写完搁笔,她都没有仔细端详一下的勇气,破罐子破摔,直接捧了进去,双手递给了侯夫人。
安氏拿着看了一会,还给了她,道:“你若是同老四家的一样,不识字也就罢了,现在再叫你学未免为难了你。但你既然识得,空闲下来,还是该把字练练,不求写得多好,能有个端正整齐就够了,总是多一桩好处。”
侯夫人的言下之意就是她现在的字连“端正整齐”都算不上了,霜娘控制不住又红了脸,但因侯夫人说话的态度倒很温和,她没觉得自己被为难了或者被挑了刺,老老实实地应道:“我听太太的,以后每天都抽出两个时辰来练。”
“也不用这么发奋,”安氏道,“每天写一个时辰就够了。”
霜娘:“我平常没什么事,闲着也是闲着。”
她虽然对练字没多大兴趣,但侯夫人提出了,她就想好好去完成,供她吃供她住,还配了一院子的下人供她使唤,现在就要她把字写好点,多简单的要求哪?
安氏看出她的诚心,微微笑了:“你有多的时间,不必一直闷在院子里,也可以往妯娌处走走,散散心。你身上有孝,外头不好去,自己府里无妨的,不必十分顾忌。”
霜娘应了,见安氏没有再说别的,识趣告退了。
**
走在回院子的路上,霜娘回想着她在侯夫人面前的表现,一一想着和金盏说了。
金盏认真听着,听到最后道:“奶奶放心,太太对奶奶没有什么不满。”
这场领导面试来得太过仓促,有了金盏这个在侯夫人院里伺候过的人肯定,霜娘紧绷的神经方渐渐放松下来:“我觉着也是,太太比我想的和气多了。只是我推了太太要给我的人,心里有点不安。”
“奶奶不必多想,这嬷嬷各房里有有的,也有没有的,不是一定之规。”金盏略顿一下,“其实一般是跟着奶奶从娘家陪来的奶嬷嬷,有的有些缘故,没有陪就没有,比如三奶奶就没有。”
霜娘了悟过来,难怪侯夫人的口气很活动,这个人原来也该是她娘家出的,因她家没出,所以才问一声,不是一定要给她。幸亏她没一味脸薄应下,不然可是把自己坑了。
霜娘想着又道:“我的字还丑,硬着头皮献了回丑,怪丢人的。”
金盏笑了:“这有什么,太太既吩咐下来,奶奶往后练就是了,我替奶奶磨墨。”
她心底其实略有奇怪:依太太的性情,她对孀居媳妇的要求应当只有安分守己才是,什么技能才华都是份外之事,有就有,没有就罢,都没什么妨碍——也许太太如今改了主意,就是想给六奶奶找点事做,主子的心意,谁能完全猜得透呢。
金盏把这一点疑惑压回了心底,没打算说出来:她又说不出个中玄机,何必叫奶奶跟着一起猜疑,横竖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第34章
意外见到了上司,被布置了功课在身,霜娘的心情还挺好的,有种“以后有事做了”的充实感,且如侯夫人所说,把字写好看了,也是她的一桩好处呀。
结果一回到院子,她就感觉气氛不大对,有点压抑,迎上来的春雨脸色沉沉的。
霜娘不明所以:“这是怎么了?今儿是放月钱的日子,我出门前你们都还开心得像过节一样,可是犯了错,被扣钱了?”她向春雨玩笑道,“你扣了多少,我补给你。”
春雨是个相对来说比较严肃正经的人,不会装样子,霜娘这么逗她,她也没笑出来。
候着霜娘进了屋,方道:“奶奶,才刚七姑娘来过了。”
霜娘一时没想起是哪个,微带疑问地看向春雨:“这边府里还是西府那边的姑娘?”
“我们府里的,”金盏在后头接了一句,“生母是苏姨娘。”
一提到苏姨娘,霜娘立刻反应过来了:“哦,那不巧了,今儿太太见了我,留我说了几句话,我回来晚了。她来做什么,就是来看看我还是有事寻我?”
春雨道:“没有事,七姑娘只是说没来过这院子,也没见过奶奶,所以来逛一逛。我和她说了,奶奶出门请安还没回来,恐有事绊住了,请她下午再来。七姑娘却说,奶奶不在,她自己逛一逛也可以的。”
霜娘扬了眉,这是把她这里当公园了?她示意春雨继续往下说。
“七姑娘就乱走起来,我不好硬拦,只好紧紧跟着,本想我们院里如今陈设少,没什么玩器,七姑娘看一圈没趣也就走了。谁知道,”春雨说到这里,脸色尤其难看起来,“七姑娘到了东次间,见到奶奶放在炕桌上的素兰插屏,拿起来颠来倒去看了一会,就说这插屏做得雅致,合她的心意,叫我送给她。”
霜娘觉得略开眼界:“——然后呢?”
她一边问一边下意识往东次间去,半掀了帘子一看,炕桌上空荡荡的,那扇她亲手绣了屏面又贴了工钱的插屏已经没了。
春雨捏着衣角站在旁边:“奶奶,是我没用,凭我怎么说,都说不服七姑娘,她只是不肯放下,说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不信奶奶会不肯送给她,等不等奶奶回来都一样。我怎么拦都没拦得住,硬是叫七姑娘把插屏拿走了。”
她看看霜娘纠结得难以言喻的脸色,道:“奶奶别生闷气,有气冲着我发罢,我没把差事办好。”
“我没生气,”霜娘把帘子放了,向她摆摆手,“我就是十分奇怪,侯府的姑娘怎么会是这个画风。”
金盏和春雨都没听过用“画风”来形容人的,但这个词并不难理解,她们都听明白了,金盏就笑道:“我们平常私下说起来也奇怪,不知道苏姨娘怎么把孩子养成这样的。按说侯爷宠爱苏姨娘,对她手面最松,她手里什么好东西没有,偏偏七姑娘眼睛就浅,老是盯着别人有的新鲜东西,看就罢了,还常开口讨要。小时还好说,如今一天大似一天的姑娘了,还是这么不顾体面。”
霜娘听了顺口问一句:“她今年多大了?”又问,“苏姨娘不管管她?”
金盏道:“八岁了。苏姨娘哪里管,惯还惯不过来呢。前两年大奶奶看不下去,倒是说过两句,苏姨娘就跟七姑娘刚那话头一样,说又不是成天要什么金啊玉的,不过是小孩子贪新鲜,也值得特地说她,埋怨大奶奶小题大做,又隐隐指着她苛刻小姑子。大奶奶当时冷笑一声,从那后再也不过问了。”
她说着悄笑道:“大奶奶背地里说了,苏姨娘有本事惯孩子,想必也有本事给七姑娘找个肯接着惯的人家,她是没有这个能耐,往后说亲的事决计不会沾手。”
霜娘又要同情梅氏了——嫁出去的大姑子难处就罢了,留在家里的小姑子这么小都这么难缠,当家主母的烦恼多着哪,性格要不刚强些,真撑不住。
她想着看回春雨,见她还是个等候发落的姿势,笑着轻推她一把:“别往心里去,七姑娘说的也没错,就算我在,难道好不送给她?也显得我忒小气了。行了,别站着了,忙你的去罢。”
春雨面色终于和缓了些,说:“多谢奶奶,我去摆早饭来。”转身出去了。
霜娘再看金盏,把脸垮下了:“我绣了好久的,才摆了三四天就没了。”她新鲜劲也没过呢,个熊孩子,太讨厌了。
绣那副素心兰花时,金盏就站在旁边守着的,哪里不知道她耗的心血?这时也觉无奈,只好想法安慰道:“奶奶,你先说想吃一碗银丝鸡汤面,我已叫人去厨房传了话,想必厨房应该添上了的。”
早饭摆来时,果然有霜娘点的面,略微安慰了她平白失去插屏的心情。
饭毕,侯夫人那里着人送了十来本字帖来,传话说:“给奶奶练字用,各种名家都有,不拘哪一种,随奶奶捡合心意的练就好。”
侯夫人办事效率这么高,说要她练字,一顿饭工夫字帖都送来了,看来是玩真的。霜娘有了紧迫感,洗了手就去翻字帖,再顾不上想什么插屏不插屏的了。
她正专心翻着,想选本看上去不太难的出来,春雨进来了,脸色比先还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