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文恭躲都没躲,抚着自己脸颊,轻轻一笑:“多谢娘子体谅,这下子倒平衡了。”
潘小园:“……”
是谢谢她没有和上次扇在同一边吗?
突然对此人充满厌恶,冷冷道:“好吧,多谢你来看我。江湖险恶,以后各自珍重。”
史文恭神色微有落寞:“是你非要问的,我不想编假话。”
一直恭恭敬敬称她“娘子”。此时突然说了个“你”,戳得她心里一跳。
默然不答。史文恭将匕首往前再一递。
“那么娘子的东西,完璧归赵……”
“你帮我扔了吧。杀过人的刀,我不想要了。”
史文恭苦笑,不再坚持,匕首收回怀里,又忽然犹豫,问:“娘子,那信……”
潘小园扬起下巴看他一眼,轻描淡写:“让我冬天取暖,不小心混在一堆杂物里,烧了。”
半开玩笑一句话,看他反应。
但史文恭显然不吃这一套。没显露什么情绪,反问一句:“武松倒没话?”
她轻轻一笑。武松当然跟自己是同一战线。
史文恭叹口气:“可惜。”
轻飘飘说完这话,转身便要走。
潘小园突然又觉得不能就此跟他江湖不见,咬牙叫道:“等等……”
史文恭立刻转身,眼眸轻闪,笑道:“娘子果然还是放心不下小人。”
不接他这句话,直接说:“周老先生……正月十六日,仙逝了。”
史文恭点点头,神色似乎是无动于衷,只有袖子微微颤抖起来,沉着脸,忽然抓住她肩膀。
“葬在何处?”
感到他手上的冰凉,透过衣服穿进来。她有点怕,微微向后缩了缩。
“恩师去世之前,收了我做徒儿。”
史文恭立刻明白了她这话的意思,难以置信地看她一眼,知道她不会在这种事上撒谎。依依不舍的,手撤了回来,规规矩矩跟她面对面。
潘小园想着,他终究是对周老先生有些香火情分的。那日没对岳飞下毒手,便是明证。眼下自己抛出这个身份,他不敢再有无礼。
史文恭见她警惕,自己笑一笑,“算了,娘子大约也不会告诉我。不过娘子放心,我会遥相祭拜的。”
她点头,算是同意了。
小心问他:“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史文恭笑道:“娘子以为我是铁打的人么?”
栽了这么大跟头,几乎算得上是起死回生,自然得休息恢复好一阵子,尚且不一定能回到以前的武功造诣。他衣衫单薄,行动间微现褶皱,底下不知密密麻麻的包扎着多少新旧伤口。
潘小园自然理解,但她想问的不是这个。
不依不饶继续追问:“然后呢?”
“然后……自然是做我想做的事。”
“去找完颜宗翰么?”
他摇头:“上次,选错了合作的人。”
她心里倏然一动:“那现在呢?”
见他慢慢亮起来的目光,忽然有些明白了,心里微微一沉。
“朝廷中依然不乏主战派,是不是?但战争必定害人性命……”
史文恭涩然摇头:“娘子总是把小人往坏里想。我若是真的害人千万,百年之后,难道会让人敬仰不成?”
潘小园心中说,那可……不一定。
但还是不反驳他这句话。一面飞快地想着合适的措辞。
那日和周老先生相见,让她多少明白了这两位昔日师徒的分歧所在。史文恭野心磅礴,一心建功立业,而周侗感叹民生多艰,厌恶杀伤。
也许……在某一时刻,这两者并不矛盾?
跟他客气地说:“史官人,奴家浅见,辽宋虽非长久的友邦,但若要灭辽,也不能借助别人的力量。你是与金国人打过交道的,若是……若是能让辽金势均力敌的对峙,咱们宋这边……就算没有兵祸,你……也算是造福于民……”
史文恭静静听完,不置可否,只是笑,大约是笑她着想法的幼稚。
“久病之躯,不下猛药,难道会自己好起来么?”
她有些焦躁,也不跟他绕弯子了:“那你便是还要淌这浑水了?这次又是支持哪一边?”
史文恭不假思索:“哪边会赢,我便支持哪一边。”
她冷笑:“若是梁山会得天下呢?怎的,你也去分一杯羹?”
史文恭忍俊不禁:“史文恭都已死了,换个身份还不容易?”
如此坦荡的投机主义者,潘小园前所未见。终于意识到,就算她手里握着他一条命,就算她能受他的磕头,在有些方面,她还是永远无法对他做出丝毫影响。
忽然听他放低声音,轻声补充一句:“不过,若是有人要做什么……将娘子置于危难之中的事,我是不会与他为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