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燕青解释,她马上就理解了他改装易容的用意。要是他素面朝天的下山办事,譬如去东溪村走上一遭,亮一次相,那么至少一半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得害上相思病,对那位惊鸿一瞥的倜傥郎君,十年之内忘不掉。
生成这副尊容,还怎么做土匪,怎么做地下工作?简直太拖后腿。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小乙哥的身高有些拮据。就算他眼下挺直了身子板,粗略一看,也不过和潘小园相仿佛。但身形窈窕的女人本就显高,她头顶又蓬蓬的挽个髻子,倘若两人披发赤足而立,也许他会稍微占个半寸一寸的上风。不过潘小园本身在当代女性里也算是高挑的,只有在武松这种大个儿身边衬着,才能算得上是小鸟依人。
因此倘若让燕青和武松并排而立的话……
也勉强算是个小鸟依人吧……
上天果然还保留着些原始的公平,没有把所有的天地精华都倾注在一个人身上。
《水浒》原著遗留下颇多未解之谜,很多人认为燕青与他主人卢俊义过于暧昧,似有非常的关系。
而如今,潘小园一见到真人,凭着女人的直觉,立刻不假思索地给出了自己的判断:直的。
细看来,其实他的外形也并非尽善尽美。但就是那一副天生的风流气质,让女人一见就脸红心跳的,武松一辈子修炼不来——背后不知浇筑了多少纯情少女的眼泪呢。
这就是将要和她一同去东京闯荡的搭档。如此看来,前程似锦。
有这么一号人往她的店面前头一站,就是天然的形象工程,做什么生意都不太会亏本。
她忽然忍不住又去瞧武松。打脸来得太快,他认清了小乙哥的真面目,会不会后悔方才的“大度”?还能不能说出方才那句“我会嘱咐燕青兄弟,让他好好看顾你”?
反正,若换了她是男的,她可没这份博大胸襟,最好赶紧让燕青改口叫嫂子,先用名分压他一头再说。
不过转念一想,嫂子什么的也不太牢靠。她过去是武松什么人来着?
眼巴巴看着武松,等他反应。
武松面不改色的,朝燕青递过去一个友好的眼神,对他的真容做出了唯一一句评价:“倒让我吓一跳。”
一点也没有自惭形秽的感觉——话说回来,武松何时自惭形秽过?
接着,话题转到正事:“既如此,以后便是兄弟,没那么多客套——对了,潘六娘多半也是要同去东京的。她不会武,到时还要烦你多照顾一下。”
潘小园:“……”
彻底服了他了。这厮纯粹是自信得过分。
不过他也确实有自信的资本。可恶归可恶,她没脾气。
可怎么觉得他这话,和方才给自己安心让燕青照顾她的那句话,语气不太一样呢?却也说不上来措辞上有什么差别。
燕青给出一个纯真的微笑:“大哥多虑。小弟省得。”
语气十二分的诚恳。
早听说武松武二哥性格冷静情绪内敛,方才乘船时远远看到的,却是金沙滩上,他那个大胆又略嫌笨拙的一个吻。武松既然火眼金睛、眼观六路,要说当时没看见他燕青的船,他可不信。
要说那里面没有一点故意的成分,他可不信。
于是“大哥多虑,小弟省得”这八个字,又可以翻译成“规矩我懂,你何必多此一举”。
武松难得的微一脸红,吩咐:“走,上山。”
对于要和燕小祸水哥搭伴的事情,潘小园并没有看到武松怎么表态。她自己倒有些坐立不安,不时的旁敲侧击,定心丸悄没声喂过去,就差直接跟他说放心吧我只喜欢你。
而武松的所有顾虑都集中在她的人身安全上。这几天最上心的事,就是督促铁匠铺,给她打了把小巧锋利的小刀,刀柄正适合她手掌大小抓握。过去的那柄匕首是男人用的,太大,这会子终于退役,算是给她配置了一柄专用防身武器。
不过依然是撑门面。潘小园觉得自己顶多拿它来削个梨。
但对他的好意还是十分心领的。等听人报说那刀打好了,给她送过来,她赶紧迎出去,心里转着坏水儿,打算别出心裁的谢他一谢。
谁知出门一看,送刀的是罗圈腿,见了她,诚恳一笑。
“我家大哥这会子正好有事,着急把小刀送来给娘子瞧,这就派小的来了。娘子收好。”
潘小园暗暗摇摇头,吐槽的力气都没有了。甜甜的笑送给罗圈腿,让他好好转达她的谢意。
眼看罗圈腿前脚刚走,又赶紧叫住:“嗯,顺便带俩肉饼回去,我刚煎得的。”
她略略安排好自己的工作,“辞呈”递上去,说是申请去东京帮忙经营暗桩。几乎是立刻就获得了领导层的许可。于是小喽啰请她去和军师议事,沿路跟武松、燕青汇合。
由于暗桩的事属于小范围的高层商议,便也没有去忠义堂,而是直接找到了吴用自己的小会客厅。军师住的地方清净偏僻,弯弯绕绕走了不少时候。
如今梁山规模扩大很多,房屋鳞次栉比,气势威严。武松一路上向燕青介绍,哪里是左军寨,哪里是右军寨,哪里通向断金亭,哪里是法场,哪里又是带头大哥们的住所,如此等等。燕青认真听着。
可没多久,潘小园就有点看不下去了,拉拉武松,把他从燕青身边拉开一点。
这人也忒没眼力,走得跟小乙哥肩并肩,这不欺负人么!
武松被她丢了几个眼色,才明白她的意思,神色间有点不服,那眼神明明是:长得高又不是我的错。
可故意走在他旁边就是你的错了。潘小园觉得这不能算“怜香惜玉”,顶多算保护珍稀物种。
于是好心把武松限制在自己身边,反正她不怕显矮。
武松被她弄得没脾气,笑笑,低声解释:“那也不能冷落了新兄弟。”
多么具有梁山风格的想法,可潘小园怎么觉得话里有话,听着好像自己在吃燕青的醋似的!
白他一眼,不管他了。
路上不少巡逻走动的小喽啰。要是在以往,大伙见到这位花容月貌小娘子,不由自主都要多看几眼,知道她有地位有靠山,倒是不敢有行动上的骚扰,但眼神上的热络渴望是免不掉的。好在潘小园本身也不是什么扭扭捏捏的大家闺秀,习惯了。有时候见到眼熟的,还开口打个招呼。
而今天,小娘子的风头被旁边这位小乙哥抢走了一半。当然也是因为燕青初来乍到,深居简出,路上小喽啰见了,先是齐齐惊愕,以为是山上来了什么做官的客人;及至看到武松和他称兄道弟,才想起来对号入座,朝他叫一声大哥。
燕青很礼貌地一一回礼。和他正面对上的老少爷们,无一例外,都露出些自惭形秽的神情,有些还伸手揉揉自己的脸,大约是感叹这人是怎么长的,怎么就不能分自己一点儿呢?
转过一座小山坳,便经过了潘小园以前住地附近的那一片家属区,里面住的人虽然不多,但身份年龄跨度广泛,从三岁小娃娃到七十老奶奶,当然不乏妙龄少女少妇,整个小区内,脂粉香和饭菜香交替成为一天的主宰,堪称土匪营寨里最温柔的大后方。
以往武松单独经过此地的时候,总会觉得有不少人盯着他看。但大姑娘小媳妇们多半腼腆,窗子后面偷偷瞧瞧也就罢了,不敢开口出声,更不敢弄出什么大动静来。武松耳聪目明,对于那些小心翼翼的开窗关窗的声音,也就装没听见,目不斜视地快速通过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