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出松了口气的表情,笑说:“那简直太好了,若他不在,我想我会怅然若失。”
我与他一路谈笑,轻松步入顶层餐厅,音乐淙淙之间,众位用餐者均压低声调,窃窃私语。忽然听见一阵笑闹声,我们循声望去,果然见到李世钦领着一帮公子哥儿并几位女士围坐角落,倒是个个衣冠楚楚,女士们打扮得袅袅婷婷,一见我,立即爆笑一通,刺耳的哄闹声极其嚣张粗鄙,登时将众人目光吸引过来。
果然如此,我叹了口气,这种孩子倒真没令我失望,那样狂妄,狂妄到习惯了将旁人当为无物,特地跑来道歉,不过为了骗人来作更为深入的羞辱。大概感受到我的沉默,法国人疑惑地说:“那是您的朋友?需要我帮忙吗?”
他语气中流露的真挚的担忧令我心头一暖,我抬头微笑说:“不用了,谢谢您,弗朗西斯科,我想,我自己能应付。”
他深蓝色的眼珠定定地看着我,忽然展齿一笑,极有风度地说:“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荣希,引您入座?”
我一愣,随即明白他的好意,笑着点头说:“这是我的荣幸。”
他微微躬身,亲自在前面带路,将我引到桌前,又替我拉开椅子,待我道谢入座后,还帮我刷的一下展开餐巾,铺到我跟前,微笑着用法语问:“先生,今晚有牛犊胸肉和香草梨,是我们今早空运而来的,您要来点吗?”
我含笑应答:“不了,我想试试安德烈的拿手好菜,布列塔尼龙虾配迷迭香。”
“好的先生,”他又微笑着说:“89年的拉斐尔酒本店很荣幸竞标得到一支,您愿意尝一杯吗?”
“谢谢,但我的身体不适宜喝酒,”我笑着回绝,弗朗西斯科大概是恶作剧成性,拉斐尔酒89年份的价值连城,若真点了,怕李世钦刷爆卡也走不出这里。算了,做人不要太过分,我扫视了一圈被我们俩震住,呆相毕露的少男少女们,淡淡地说:“酒品按他们点的菜式上普通的就好。”
法国人眼眸中闪过一丝失望,却又加深了笑意,朝我殷勤地微微鞠躬,说:“如您所愿先生,祝您用餐愉快。”
“谢谢。”我道了谢。
他又礼貌而冷漠地朝李世钦等人点点头,低下头朝我耳语:“有事的话,你知道怎么找我。”
我颇为吃惊,随即心中感激,他做酒店这一行多年,何等眼力,怕是一下便瞧出是怎么回事。要知道简逸这张脸,对法国人而言,绝对是初次相见,可难得的是,他真的对我颇多关照,我朝他感激一笑,他拍拍我的肩膀,如一个老朋友一般笑笑离去。
我注视法国人离去的背影,注意到他离去之前,还招来餐厅经理,指我们这边,朝他耳语一番,大意是让那人看顾着我一些。真是没想到遇着热心的好人了,我微微一笑,调转视线,正看到李世钦死死盯着我,我毫不介意,收敛了笑容,扬了扬眉毛说:“李公子,多谢邀请,家母还让我替她老人家送上生日祝福,不过我想,您有这么多朋友,大概也不需要了。”
李世钦盯我看了半天,眼中情绪阴晴不定,忽然问:“你跟那个鬼佬认识?”
“不认识,今天第一次见。”我笑了笑说。
“不认识,他为什么对你那么好?”他的口气,几乎是恶狠狠的了。
他此言一出,周围的人立即附和,七嘴八舌地说:“是啊是啊,简逸,他好像跟你认识蛮久了。”
“他是谁啊,看起来好像酒店的高层。”
“你们说法语吗?你什么时候会说法语了?”
“你们说什么?”
……
我冷冷扫了他们一圈,成功地令这堆孩子一一噤声,最后停在李世钦脸上,淡淡地说:“我说了,我不记得你们,其实你们也不怎么认识我。既然大家都几乎算是陌生人,我想我的事,跟你们没太大关系,你们不知道我的事,我也不知道你们的事,对大家都公平。好了,”我一抬头,正看见送餐侍者走来,微微一笑说:“不认识的人坐在一起,最好莫过于大吃一顿,然后各自走路,因为人不一定都会说,但一定都会吃。”
李世钦握紧刀叉,看样子似乎想朝我扔过来,我微微一笑,轻声说:“差点忘了,多谢李公子,以及,生日快乐。”
侍者过来,一一摆餐,头盘汤点,热菜酒品,倒也样样俱全。李世钦带头,每个人都吃了起来,坐我旁边的女孩贪新鲜要了蜗牛,哪知道这种东西,吃起来最讲究技巧,她弄了半天,餐盘餐具发出难听声音,差点溅飞酱汁,还不得要领。我看不下去,遂靠近一点,微笑着用英语问:“女士,我能为你效劳吗?”
她含羞带怯地看了我一眼,脸颊绯红,愣愣地将叉子和钳递给我,我朝她鼓励一笑,飞快地替她将盘中食物弄好,一边弄,一边低声地教她怎么做,她听得频频点头,冲我感激地笑了一笑,低声说:“谢谢。”我将餐具递还给她,微笑着告诉她我第一次吃蜗牛时闹的洋相,哄得女孩咯咯娇笑,脸上的尴尬一扫而光。就在此时,忽然听得“哐当”一下刀叉扔到盘子上的撞击声,我疑惑地抬起头,正对上李世钦几乎狂怒的视线。他嘴角浮起一丝恶意的笑容,忽然说:“简逸,今天我生日,不知你带了礼物来没有?”
我微微眯了眼,却听他边上一个喽啰插嘴说:“是啊,我们都给alen送了礼物的,哪,有送名表,名牌领带,有送限量版波鞋,有送名设计师设计的水晶饰品,你呢,你送什么?”
我心下一阵厌烦,真是,没完没了是怎么着,这些孩子心目中,除了靠名牌堆砌起来的虚荣心,还剩下什么?我挺直了腰杆,微笑说:“不好意思,我家贫你也知道,没什么礼物送你,你已经收到这么多礼物了,应该也很开心对不对?不会介意我吧?”
李世钦脸色一变,似乎就要拍桌子站起,我淡然地与他对视,就在此时,坐我另一边的男生一把抢过我放在脚边的喜饼盒,叫道:“你们看,简逸送的是这个,好老土啊。”
众人哄堂大笑,李世钦的脸色也渐渐缓和下来,接过那个喜饼盒,一下扯断尼龙绳,打开来一看,扑哧一笑,扔到餐桌上讥讽说:“天哪,居然是寿桃,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生日送寿桃的。”
我慢慢收敛了笑容,心里真的浮上一股怒气,看着他,冷冷一笑,说:“对不起,这不是给你的。”
他脸上一滞,说:“不是给我的?你捧着它过来,不是给我的?”
“当然不是给你,你的请柬上,有说要带礼物给你吗?”我奇怪地问,伸手过去,将那盒寿桃摆好,盖上纸盒盖,捧了回来。笑话,简师奶一番心意,我就算自己吃了,也不便宜你这种小崽子。
“那你给谁?”他咬牙切齿地问。
“给我的。”旁边忽然传来一声男声,威严低沉地说。
第 11 章
我浑身一颤,如堕冰窖,这声音,便是于千万人中,我也绝无可能听错。我手心冒汗,迟疑着不敢回头,眼见其他人纷纷噤声,朝我身后某处齐齐注目,眼光中有惊诧、有疑惑、有怯意,有畏缩。忽然,李世钦站了起来,一下扣住那个喜饼盒,挑衅一般扬起下巴,说:“你又是谁?”
身后的声音好脾气地轻笑了下,可我却知道,那根本掩饰不住底下的阴寒狠绝,骤然之间,一只有力的手掌已压上我的肩头,我吓得险些跳起,却被那只手硬生生按住动弹不得,耳边,传来那个男人亲切而自然的声调,说:“简逸,你不跟你的朋友介绍下我吗?”
介绍个屁。我本能地想要逃跑,怎奈此刻脊椎宛若灌入水银,僵硬得手脚发冷,不敢轻举妄动,心脏狂跳之余,只余下一个念头:怎会这么倒霉?夏兆柏不是最喜中餐的么?怎会出现在法国餐厅?全港上百家的法国餐厅,他怎么就出现在这里?我干嘛要搞出这些幼稚的小动作,让他注意到这边?为什么避来避去,落荒而逃,到头来,却终究会在此处撞见,简直就如自投罗网?
肩上那只手掌无声无息压了下来,看似轻拍,实质使了重力,霎时间宛若泰山重压,令我顷刻艰于呼吸。耳边传来那人似笑非笑,却令人汗毛倒竖的声音继续轻笑说:“看来简逸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没关系,我来自我介绍好了。敝人夏兆柏,是简逸的……”
“朋友。”我急急忙忙接口说。
他意欲不明地扫了我一眼,笑笑说:“没错,我们是相熟的朋友,逸仔平日多得你们照看,我代他家里人谢谢你们先。”
那帮小孩见风使舵,察颜观色几欲成精,想要混入上流社会,若连这等权贵都不认得,那才真是笑话。他来这么一出,这帮孩子中早有伶俐地接嘴说:“哪里哪里,我们都是同学,互相照顾帮忙是应该的。”随即,便有人扮天真问:“您是某某集团的夏总裁吗?”得到肯定答复后,原本靠拢在李世钦身边的美女立即眼冒崇敬,娇滴滴地说:“好帅啊,夏先生,你本人比财经杂志上上镜多了。”
夏兆柏一面亲切地拍着我的肩,提醒我不得有异动,一面熟练应酬这等小女孩状若天真,实质世故的恭维和套近乎。我脑子里乱成一团,这人真是我前世仇人,今世克星,只要见着他,我竟然连好好冷静思考都做不到。就在此时,我接触到桌子那端,李世钦疑惑探究的眼神,心下不禁一阵懊恼,三十几岁人了,还是学不来淡定自若,若不是跟这个孩子斗气,我又何至于此?我正没好气,见李世钦瞪我,遂老实不客气瞥了他一眼,却忽觉场上有些静默,一抬头,正对上夏兆柏锐利如电的视线,我心中一惊,忙垂下头去。耳边却听见夏兆柏似笑非笑地说:“简逸,你还真是有心,知道我锺意寿桃,特定带来给我,真是多谢了。”
他伸手去拿那个喜饼盒,李世钦反手一扣,口气很冲说:“这是他送我的生日礼物。”
“不是吧,”夏兆柏笑了笑,眼中却毫无笑意,淡淡地说:“你可能误会了。这种东西,你们小孩子怎会喜欢?哦,我知道了,”他嘴角上勾,说:“逸仔不懂事,不知道给寿星公送礼,这样吧,”他站直身子,往后招招手,微笑说:“罗切斯。”
那餐厅经理听见,忙快步走来,微微一躬身,微笑问:“夏先生,不知有什么可帮您?”
“送支红酒过来,我替简先生,补送这个礼。”夏兆柏微笑着说,看着李世钦,眼神睥睨,尽是收敛的轻蔑。
这就是成年人的好处,连轻蔑都能做到不动声色,点到为止,却犹如针刺入心,令人更为难受。李世钦涨红了脸,却无可奈何,想必也明白,眼前这人,自己无论如何招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