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释沣回到河滩上时,团子颤抖着目露惧怕神色。
释沣目不斜视的径自离去,团子又立刻跌跌撞撞的扑过去,小心翼翼的抓住衣角,不住抽噎:“别吃我,不要丢下我…”
释沣停步,略弯腰将团子抱起来,裹进怀里,让他趴在自己肩头低低抽泣。
手掌轻轻抚摸孩子的背,助陈禾将身体里乱了的调息疏导回来,然后回到洞府,耐心的喂了他一个肉包,又握着他的手写了几句灵飞经。
“三灵翼景,太玄扶舆,乘龙驾云,何虑何忧。”
笔势流畅圆润,折转自如,借着山壁缝隙里投入的天光,字迹竟于纸上微微浮动,陈禾也睁大眼睛,似有所感。
“…逍遥太极,与天同休。”释沣写罢停笔,又让神通傀儡从集镇上买了泥偶与糖人,给团子玩耍取乐。
夜幕将沉,陈禾早就不再害怕释沣了,睡前他抓着释沣的衣襟迷迷糊糊的问:“老神仙说师兄是狐狸,能给我看看尾巴么?软么,一定很暖和。”
不等释沣反应,团子就睡熟了。
手掌抚上陈禾头顶百会穴,释沣目中凝色缓和了一分。
——七情六欲为人之根本,不哭不笑,七情郁结不出,将来易入魔道。所幸陈禾还小,养在身边,很容易使他哭笑如正常孩童。
给团子盖上棉被,确定没有一条缝隙会漏风后,释沣思绪重新回到今天长眉老道胡扯的谎话上,狐妖什么的,也太离谱了。
虽说每日黑渊谷众人轮番而出,逗笑吓哭孩子,也是相助陈禾疏导郁结的七情,但释沣见他们简直乐在其中,花样百出。
这样明目张胆欺负他师弟,让释沣有点介意。
怎么办呢?
释沣在洞府内扫视一圈,看到书架上堆得满满的玉简,忽然心中一动。
苍玉通常是修真界用来记录功法丹方的,雕琢成一颗玉球,给陈禾挂上藏在衣服里,把那些胡言乱语都记下,等陈禾长大后能够自行开启玉简丹方,好奇阅读这些玉球里内容时——
释沣无声的笑了。
以为每天都会忘掉过去的师弟好欺负?以后就让陈禾自己去找他们算账。
日复一日,深潭青石上盘坐的人依旧,团子迈着小短腿,每天能在河滩上遇到不同的“好心神仙”,这群为老不尊的修真者,很愉快的每天轮换跑来欺负小孩,故事编得一个比一个惊险有趣,慢慢的,团子不再是呆呆木木的表情,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跟着“神仙们”的比划,团子从只会哭与笑,到气鼓鼓的说不相信。
灵飞经,南华经,淮南子…
纸卷上灵动圆润的字迹逐渐改变,释沣放开手后,团子也能凭着那股熟悉的灵力,一气呵成,银钩铁画,锋芒毕露。
握笔的有坑肉拳头,逐渐修长有力,映在纸上的侧影,愈发挺拔俊秀。
“卓然独立,块然独处,上通九天,下贯九野。”
一缕天光照入洞府,白衫少年一手执笔,一手负于身后,忽而侧首,俊秀精致的眉眼宛如飞仙勾勒。
“咦,桌子底下什么东西?”
陈禾他疑惑低头,好像是个箱子,没锁。
师兄不在,打开来看看应该没关系吧。
——每日皆有,三岁千颗,九年三千,檀木箱里安静的躺着三千颗苍玉球。
第4章 少年不知愁滋味
仙家妙术,当然比凡人一卷卷翻阅书籍来得轻松。
一份玉简,只要放在额上用神识一扫,内中记载立刻了如指掌。
三千颗玉球看起来虽多,但若读得快,一盏茶的工夫就能解决。
陈禾年十五,修行不过九载,神识初成,能力有限。灵力耗空,也只将这满满一箱玉球看过七分之一。
可怜陈禾捏着玉球,表情剧变。从疑惑、惊讶、恼怒难堪,最终愣愣出神。
他在摩天崖底已经九年了,每日醒来都记不住昨天发生过的事,只有愈加益进的修为与丹田内的灵气不会随着记忆清空消失。
他早就死去的师父南鸿子以武入道,释沣教陈禾的当然也是此途。
一个失忆的高手,仍然还是高手。当陈禾随手拎起百斤巨石时,他想骗自己还在陈府里都难,而且他也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三岁之后的记忆。
似乎昨天在池塘边逮蝈蝈的景象还历历在目,眨眼自己就到了束发之龄——灌顶密法让陈禾拥有与年龄相符的心智,会穿衣认字,识四季昼夜变化,辨物知用(看到东西就知道那是什么,并且会使用)却治不了迷心症。
每日总有人告诉陈禾,那个与你住在一起的,是你的师兄。
长大的陈禾并不好骗,太过荒唐的故事,直觉就让他难以接受,通常他最快相信的是释沣的身份。
师兄…
已经辟谷,但仍然会每日为他准备饮食起居的师兄。
除了清晨去黑渊潭修行,其余时间都一定在自己身边的师兄。
陈禾没有觉察到自己的依赖,也没发现释沣对他的耐心教养与照顾,因为他只认识这一天的释沣,无从比较。
现在一切过去都在整箱的玉球里,任他翻阅。
玉球忠实的记录下了每天发生的事,没有漏下任何一个细节。从软胖团子每天绊倒在河滩上被“老神仙们”骗得又哭又笑,到释沣抱着团子回来擦干净小脸,给泥偶糖人哄他玩耍,握着胖出肉坑的小手写字,教腿短的团子站桩练武,助他调理内息,这些皆都历历在目。
翌日睡醒,陈禾从没觉得饥饿,也没有感到过练武带来的肌肉疼痛,修行更是从没岔过内息。在陈禾注定遗忘的时间里,释沣默默的照顾他,就像一种习惯,恐怕连释沣都不知道自己做过多少。
——小时候被黑渊谷里的家伙们欺负到哭,固然让陈禾恼羞成怒,但发现这个箱子最大的收获,却是那些岁月象征的财富。他曾经拥有,却又失去的记忆。
陈禾有些恍惚,苍玉里无数熟悉又陌生的自己重叠起来,最后却定格在释沣总是云淡风轻的笑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