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上的字句又浮现在眼前,李廷恩牙缝咬得死紧,手背上条条青筋爆出,将纸卷在手中捏成了一团纸泥,他深吸一口气,将喉间那团血腥咽回腹中,目呲欲裂的挤出一句话,“传令下去,昼夜疾驰,赶回京中。”
“少爷……”望着李廷恩的模样,赵安的手略微有些颤抖。
李廷恩缓缓侧过身,望着赵安,缓缓道:“赵叔,老师去了。”
赵安瞳孔猛然一缩,身子往后退了两步,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泣不成声。
虎卫心里一个咯噔,他这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大事,他看李廷恩似乎还能站得稳,也顾不得许多,转身出去就吩咐手下的人加快行船。
等到沈闻香得知消息过来的时候,李廷恩已经坐在书桌后一下下擦拭着手中昭帝钦赐的宝剑。
一连五日,昼夜不停,李廷恩一行人终于在第六日晨光微曦的时候到了京城。
到达之时,城门尚未开启,多亏李廷恩身负昭帝所赐宝剑,这才让人开了城门,赶到石府。
“少爷。”从平在石府帮着料理丧事,听说李廷恩到了,急忙扶着头发已经全然花白,走路不稳的从总管出来。只是看到李廷恩,方才叫了一声,泪水就已经夺眶而出。
“李少爷……”从总管见到李廷恩,唇翕动了两下,热泪盈眶的迎上来,想要弯腰行礼,却被李廷恩拦住了。
“带我去老师的灵堂。”李廷恩神色几乎是有些漠然的道。
从总管拍了拍从平的手,从平抹了抹泪,将从总管交给一个丫鬟搀扶着,自个儿给李廷恩带路。
当看到棺木之中躺着的石定生时,李廷恩身子晃了晃,一步三摇的走了上去,他双手抓着棺木的边缘,用一种想要将血肉陷进木头里的力量扣住了木板,望着石定生额头上那道明显的伤口,他心底满是无法压抑的愤怒。
“廷恩!”
石定生去的突然,膝下的儿孙多在大燕各处任职,即便有闲暇的,也都出去游学了,一时半会儿竟还未赶到京城,唯有石定生的夫人付氏在已经出嫁的女儿石琅嬛的服侍下赶到京城。可付氏伤心过度,卧病在床,石琅嬛要照顾服侍,犹疑出嫁,在名分上来说,反而不如万重文方便。石氏留在京城的几个族人又撑不起事,万般无奈之下,万重文只得先将担子挑了起来,早已是数日不曾合眼,可此时听说李廷恩回来了,他依旧撑着倦怠的身体出来了。
一看到李廷恩的模样,他眼底也有些湿润,他上去拍了拍李廷恩的肩,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廷恩收回手,站直身子,打量了一下灵堂中的情景,声音中微带薄怒,“为何无人前来致祭?”
万重文愣了愣,许久才带着些许嘲弄的口吻道:“师父在金銮殿上撞柱自尽,朝中尚有争议,皇上亦未下恩旨,赐以谥号,追赠,怎会有人在这个时候来祭奠师父。”说着他目光带着凉意的在灵堂边上扫了一圈儿,“上官睿他们倒是送了些白礼来,还亲自叫人烧了几篇祭文。”
“可他们并未在朝堂上为师父请皇上下旨为师父正名?”李廷恩此时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的眼底倏然变成一汪深不可见底的幽潭。
万重文沉默了一会儿,再度在李廷恩背上拍了拍,“廷恩,你随我到后院来。”
李廷恩站直身子,望着石定生遗容,半晌没有动弹。
万重文叹了一口气,“师父是三朝元老,无论如何,朝廷该给的,谁也不敢少。待永溪之人赶来,事情也有一个说法了。你随我来,师父有东西留给你。”
李廷恩这才动了动,他深深的望了一眼躺在棺木中的石定生,虽万重文到了以前石定生的书房。
书房中的陈设一如过往,屋中的东西没有一样挪动了位置,每一样都整洁如新,然而明明是一模一样的东西偏偏此时却散发出一种衰老的气息,仿佛它们这些原本没有生命的东西突然有了生命,却又濒临死亡。
万重文来到多宝阁上,从一个八宝如意瓶后取出一个机关匣子放在桌上,在机关匣子凸起的一块云纹上按了两下,又在随后支出来的一只浮雕猫耳上往左拧了三次。看到机关匣缓缓打开,露出里面的书信,他才将匣子推到李廷恩的面前。
“老师去世前将这封信当着我与付华麟的面放在了机关匣中,嘱咐我们记住开启的方法把信交给你。”
李廷恩摸了摸机关匣,沉默的拿出书信展开,看过后,面无表情的找出一个火折子,将信纸点燃,让它化作飞灰追随石定生而去。
万重文见此情景,也并没有问李廷恩信中写了什么,他只是道:“事到如今,廷恩,你一定要冷静,决不能辜负师父的一番心血。”
“我知道。”李廷恩抬起头冷静的近乎有些冷酷的望了万重文一眼,随即走到窗前,望向了皇宫的方向。透过重重遮挡,他的目光仿佛落在了一个叫他此生最痛恨的地方。
原本这场棋局只是关乎于朝廷倾轧,然而如今,拜永宁宫中那位王太后所赐,她已经成功的让这盘棋成为了一盘不死不休的杀戮之局。
“廷恩,如今朝廷局势纷乱,我与大师兄他们商量过,只怕你还是先丁忧回家的后,你在京中为师父守两日灵,待见过皇上复了皇命,便回河南道去罢。至于起复之事,你放心,我答应过师父,两年过后必然为你谋一个好职缺。”万重文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放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他其实也清楚,若这位师弟有的选择,必然愿意留下为恩师操办丧事,然而事情偏偏就有那么巧合,继出的祖母又去世了。即便不是嫡亲的祖母,按规矩,依旧要守孝十七个月,天地君亲师,若一味只顾着做大官的恩师,却将祖母的丧事置之不理,只怕朝野上又要流言纷纷了。
李廷恩站在窗前,听到万重文的话后,语调有些沙哑,“想必皇上今晚便会召我入宫,明日将找到的库银入库之后,明晚我过来为老师守灵,后日赶回河南府。至于起复之事,师兄就不必担忧了,我另有主意。”
万重文见李廷恩拒绝,有些欲言又止,忽然想起一事,吃惊道:“你找到库银了?”
李廷恩秘密出京寻找库银,一路行来有些刻意的大张旗鼓,然而更多时候是严格的保守了秘密,原本自河南道之事出来后,万重文对李廷恩这边根本不抱希望,他甚至一度动过想要说服家人将万家祖辈积存的银子动用一些来帮李廷恩渡过难关的主意。可没想此时李廷恩竟然告诉他要将库银入库,叫他吓了一跳。
李廷恩缓缓转过身,露出一个叫万重文毕生难忘的冷笑,“幸不辱命罢了。”
明明只是简简单单的六个字,不知为何,万重文却似乎透过这几个字看到了一片血雨腥风。
李珏宁手里捏着账本,眼睛恨不能直接喷出火来将面前立着的两个管事婆子给烧死。
她拨了三百两银子下去买蜡烛,事前还说了要松潘那边的好蜡,结果这些管事婆子就给她抬两筐还能看见蜡虫的次蜡来,反过来还要让她再添二百两银子,说是松潘的蜡烛这些日子价钱涨的厉害!
简直是把她当三岁孩子一样糊弄。
李珏宁一时又想到灶下买的肉,说冰不够,三番两次让她再从冰窖里抬些冰出来,她起了疑心叫人跟着灶下的人,发现有人私下将镇菜的冰悄悄弄出去卖的事情,甚至有人连灵堂放的冰都敢动手脚。
怒火在心里窜了八丈高,可李珏宁到底还是都忍下了。她知道自己年纪小,以前她帮着管家之所以井井有条,只因为有曾氏这个四婶,有崔嬷嬷,外头还有王管家,然而如今让她挑了大梁,下头的人千奇百怪的想法就都出来了。
她看着手里的账册,再看看面前立着的婆子看似恭敬,实则眼睛写满了不安分,她咬了咬唇,反手把账册合上道:“蔡九家的,你说这白蜡涨了多少钱?”
蔡九家的愁眉苦脸道:“五姑娘,这段日子也不知怎的,外头许多人家办丧事,这些铺子的掌柜也心黑,老奴差点把腿都给跑断了,他们硬是一文钱都不肯少。”
“涨了多少?”李珏宁没有理会她的诉苦,眼皮一掀,直接问。
蔡九家的梗了一回,端详了下李珏宁的神色,谄媚的道:“每只涨了三文。”
李珏宁嗯了一声,拨了拨算盘,取出块木牌扔在桌上,“拿我的牌子,再去账房取二百两罢。”
蔡九家的大喜过望,上去拿了牌子,心道小姑娘就是好糊弄,要是以前在四太太手底下,那有这么轻巧的事情。这位五姑娘看着机灵,实则以前就是一直被人捧着,从小山珍海味的吃着,哪里知道蜡烛这种小东西里头的抽头。
她一面心里腹诽,嘴上还想奉承两句,眼尾又给等在后面想要接着哭穷的黄安家的使眼色,谁知接下来就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
李珏宁银子是给她了,下一句话就是让她把这差事交出来。
“眉书,你去把蔡七家的叫来,她今早不是才与我说她认识松潘一家制蜡作坊的管事,能买些上好的松潘白蜡来。给祖母办丧事,咱们家也不是掏不起银子,可不能花了银子还买些次一等的来,传出去像什么样子,既然蔡七家的有把握,就把差事交给她罢。”李珏宁眉眼都不抬吩咐了一句身边的丫鬟,接着就看着脸白如纸的蔡九家的道:“你原是我娘信得过得人,办事却不如你嫂嫂得力,既如此,就把差事给交出来。”
蔡九家的一面在心里骂嫂嫂天生跟自己就是对头,又害瘟了,一面拼命想在李珏宁面前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