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试录取是有名额的,各省不一,其中北直隶的最多,大约每科乡试会有一百来个名额。
第九十三名虽然不算如何了得,但比起更多落榜士子,贺霖已经走了大运了。
贺家很快也知道了贺霖高中的消息,连贺老爷子都忍不住暗叹一声上天保佑,可见自己让他回乡专心读书的决定是正确的,若让贺二跟着搬到京城上,面对这花花世界,他还不一定能静下心备考呢!
贺家刚在京城落脚,世交谈不上多,但贺老爷子当年在官场上也有一些故旧,贺三如今在刑部任职,也结识了一些交好的同僚,这些人听说贺二中举的消息,也都纷纷上门道贺,都说贺老爷子好福气,两个儿子入了仕途,如今连最不起眼的那个,也时来运转,否极泰来,这是贺家即将飞黄腾达的标志啊。
但不管外人怎么吹捧,只有贺霖自己心里才最清楚,如果没有唐泛那天上门给的提示和那些文章,自己现在能不能中举,还是两说,他固然自视甚高,可也不至于目空一切,觉得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他不明白唐泛为什么要帮自己,想来想去,也只能归结到唐瑜母子身上。
唐家跟贺家依旧是姻亲,这年头讲究妻凭夫贵,他被瞧不起,唐瑜母子也跟着被嘲笑,为了姐姐和外甥,唐泛自然是要伸出援手的。
想通这一点之后,贺霖并没有感到丝毫的高兴,他只是暗下决心,在来年的恩科会试上一定要不靠任何人而中榜,也让唐泛好好瞧瞧,自己并不是离了他就不行的。
凭着这一口心气,贺二难得没有因为中举就兴奋癫狂,也没有去唐家回访,反倒谢绝了贺老爷子让他回京城居住的建议,继续留在乡下老宅里备考来年会试。
也许太过了解他,唐泛也没有过来打扰,更不曾上门邀功炫耀,贺霖中举之后,唐家静悄悄的,既无贺礼送来,更没有唐瑜唐泛的消息。
然而对方这样的平静反应,反倒让贺霖心中不忿,他习惯了凡事钻牛角尖,也只会将唐家人往坏里想,只觉得唐泛瞧不上自己区区一个举人的身份,便越发想要在会试上一鸣惊人,好让唐家人瞧瞧厉害。
时间转眼即逝,成化十九年三月的恩科会试很快到来,贺霖踌躇满志在礼部蹲了三天号房,又在放榜的当天便早早遣了仆人去看榜,自己则心头禁不住紧张和喜悦,一上午都在贺家京城大宅的书房内走来走去——为了方便及时得到放榜的消息,在考试之后,他终于放下自尊心,从乡下老宅搬回京城的贺家新宅里。
贺老爷子同样坐在书房等消息,他虽然对贺霖的看重程度比不上其他两个儿子,但那并不代表他不希望贺霖高中,儿子有出息,老子当然高兴。
再说了,一门三进士,总比一门两进士来得风光百倍。
见他心神不宁,贺老爷子便有意转移他的注意力,免得他焦躁过度,到时候空欢喜一场:“你中举之后,可曾派人去给你媳妇和小舅子报信?”
贺霖:“您不是派人过去说了么?”
贺老爷子恨其不争:“我说跟你说能一样吗,那是你媳妇和你小舅子!”
见老爹又要教训自己,贺霖难免皱眉:“等到我中了进士再说,岂非更好?”
想了想,又加一句:“唐家本来就瞧不上我们,我听说母亲作寿请他们过来小聚,他们也都拒绝了,您何必还上赶着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呢!”
贺老爷子怒道:“可人家也送了礼过来了,来不来都不算失礼!你怎么就这么不长进,唐泛本来就对你不满了,你再不趁机修好关系,还要等几时,难道一辈子都将妻儿丢在唐家,让唐家人帮你养吗!”
贺霖烦的就是贺老爷子这一点,动辄教训人,问题是他看见老爹对贺三的时候,也从未这样疾言厉色过,想来只有自己最不讨他喜欢。
他正要说什么话反驳,便听得外头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贺霖虽然面上装出了不在意的镇定模样,心里早就成了惊弓之鸟,闻声便跳起来去开门。
站在外头的是管家,后面还跟着被派去看榜的仆从。
两人脸上并没有寻常看到主人家高中之后的那种喜悦之色,反倒是面露迟疑犹豫。
贺霖见状,心里当即就咯噔一声。
他在经历过这些年的失败之后,已经逐渐对自己的考运绝望了。
这次会试,他虽然下了苦力,也抱了极大的希望,却也没自大到觉得自己能中什么状元榜眼,对贺霖来说,即使是二榜进士,也算是极大的惊喜了。
“怎么样?”贺老爷子问。
“好教老太爷和二老爷知道,小的在榜上看了一圈,并未看到二老爷的名字……”那仆从支支吾吾,“不过也可能是小的狗眼出了问题,没瞧清楚,还请老太爷和二老爷再另外叫人过去看一看,也免得小的弄错。”
贺老爷子一阵失望,若不是再三确认过,这仆人如何敢回来报信,必然是贺霖榜上无名。
比他更失望的是贺霖。
他木然地站在那里,只听见自己再一次落第的消息,余下什么话都没有听入耳了。
什么一鸣惊人,让唐家瞧瞧颜色,之前的想法现在完全变成了笑话。
本以为自己真的否极泰来,谁知道到头来却只是上天作弄。
难道说,他这辈子真的就没有中进士的运气?
贺老爷子失望一阵过后便也放开了,毕竟他的儿子不止贺霖一个,再说贺霖能够中举已经是邀天之幸,奢求其它未免贪心。
但对于贺霖而言,这真是致命性的打击。
就在他几乎又要一蹶不振之际,唐泛上门了。
贺霖以为对方是来嘲笑自己的,但这完全是小看了唐泛。
若不是为了姐姐与外甥,他不会走这一遭。
之前的布局已然成熟,可以收网了。
他将贺霖单独约见在书房,开门见山就道:“你是还想继续考下去,还是想要直接步入仕途?”
贺霖一愣,皱眉瞪他:“什么意思?”
唐泛道:“你如今已经有了举人的功名,可以直接当官,虽说官职小一些,但以后也不是不能晋升,若你想走这一条路,我可以帮你。自然,若你想继续考下去,也随你的意。”
贺霖对唐泛始终抱着一份戒备与警惕,闻言就问:“为何要帮我,你想得到什么?”
这次倒不算贺霖胡思乱想,唐泛也没有遮遮掩掩:“我想要你跟我姐姐和离,还有,七郎须得改姓为唐,自此之后,你们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贺霖总算明白了唐泛的用意,他勃然大怒,冷笑道:“难道你以为我会出卖妻儿来求富贵不成,唐润青,你真是卑鄙无耻,竟然以此来要挟,想都别想!”
唐泛没有动怒,依旧平静道:“我劝你好好想一想,我提出来的建议,其实是两全其美的。如今密云县教谕一职出缺,我虽然官位不显,但帮你一把,还是没有问题的,你的二位兄长,贺大与贺三如今虽也在官场上,但他们如今估计也帮不了你什么。只要你在任三年表现优异,往上升就是知县了,前途不会比真正的二榜进士差。”
贺霖撇开头,沉默不语。
唐泛又道:“你年纪尚轻,重新娶妻纳妾,生儿育女并不难,七郎只会是你众多儿女之一,但他却是我姐姐怀胎十月所生,孰轻孰重,自然分明。若你肯采纳我的建议,对你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若我不答应呢?”贺霖咬着牙道,“明年就又有一科会试了,我能凭着自己的本事考上,又何必承你的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