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则口鼻被烟火熏着,狗鼻子短暂失了灵,方才没闻出什么不对,此时再感觉,裴谨身上并没有他熟悉的味道,再看其人满脸写满惊惧,哪里有素日裴谨的半分沉稳?
只有眉眼和他朝思暮想的人有七分相像。
然而像不等于是,这人压根就不是裴谨。
仝则心头一慌,一柄长刀已架在他脖子上。可等到亲卫低眉一看,手中刀势立刻向后收了收。
“是你?”
那亲卫正是当日奉裴谨之命传信给游恒之人,不光认得仝则,更知道仝则对于侯爷的意义。可是这人不是已被带走了么,怎么又会出现在此地,莫非是一路追随而来的?
亲卫恍惚了一下,有点弄不明白什么情况,千里寻夫么……这难道,不是戏文里才有的故事?
仝则不晓得人家细微的心理活动,一骨碌爬起身,眼神骇人,声音嘶哑的拉扯住他问,“三爷呢?他人在哪儿?”
亲卫听着那沙哑的破喉咙,不由自主肩膀一抖,仿佛被那声音慑去魂魄般脱口道,“在驿站,人平安无事。”
话音落,他眼见仝则迅猛如脱兔,翻身抢上一匹无主黑马,一人一马恍若离弦之箭,冲出人群便往驿站方向飞驰而去。
几十里的路,仝则好像跑了有半辈子那么长。
幸而亲卫所言不虚,那驿站门口井然有序,早就明里暗里包围了裴侯的人。
仝则望了一眼,无声笑了,裴谨哪是那么容易被暗算的?可不禁又有些奇怪,裴谨更不是会用替身的人,上一次不得已为之还是被靳晟等人设计,若非下药,他绝不肯让别人替他去犯险,那么这一回呢,他该不会是受了伤吧?
他跳下马,蓦地里心乱如麻。
思绪不受控制,各种不好的预感纷至沓来。仝则只好站在原地不断深呼吸,记忆里还从来没这么紧张过,活像是得了失心疯。
隔着大半年时光,他无从知道京都发生过什么。也不是没想过裴谨失势后的遭遇——被人搓磨,被新帝打压。每每一想到这些,心口会痛得不能自已,他强迫自己不去思量,强迫自己往好处幻想,裴谨是打不垮的,这一句话如同精神胜利法,然而此刻再琢磨,其实也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没有人能够永远立于不败,也没人能够真的感同身受他人遭际,一阵无力感涌上来,关于这半年,他缺失得太多了。
不到六个月的光阴,却是恍如隔世。
往事像潮水般涌上来,他想起那个会玩笑,会调情,带着三分痞气,有时优雅有时戏谑的裴谨,眼波流转间,有着似嘲非嘲的风情,睥睨天下却并不疏狂傲慢,那如水般的声调会细细说出熨贴人心的情话,还有他永远干燥炙热的掌心,以及属于他们之间炽烈的情愫,流淌着满身的汗水,冲动而灭裂……
站在关外的苍茫天地间,仝则想,无论是谁,假如他曾经有幸得到过这样一个人,一定终其一生都不会再忘怀,也一定不会愿意再放开手。
收敛起所有的不安和胆战心惊,他稳住步伐,向驿站走去。
门前把守的亲卫远远就拦下了他,对于这个看上去十分落拓,胡子丛生的陌生男人充满警惕。
亲卫压低声音喝问,“什么人?”
仝则知道自己看上去和从前不大一样了,连声音也变得面目全非,偏巧拦着他的人是个不大相熟的生面孔,只能耐着性子回答,“麻烦通报侯爷,就说仝则求见他。”
亲卫还没说话,驿馆门里却晃出一个人。那人看向门外,顿足望了一会,忽地快步走出来,诧异惊呼道,“怎么是你?你……你怎么,怎么会跑到这儿来了。”
说话的,正是裴府管家李明修。
仝则顿时有了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激动,抓住他的手臂,声音止不住地发颤,“李爷,我是仝则,三爷还好么?”
“你……”李明修还是难掩惊愕,上下打量着他,“你这嗓子,怎么弄成这样了?哎,三爷在楼上呢,他没事,这会才用了饭,哎你……”
话没说完,仝则早已越步窜进门去。
“你等等。”李明修赶紧追上来,“他,他近来精神不大好,可受不得刺激,你千万别让他激动了,千万别……”
仝则心急如焚,连带敏感度一并降低了,根本察觉不到对方话里的欲言又止,匆忙道了声好,转身冲上了楼。
驿站早清除了闲杂人等,过道里只有一个驿丞,仝则赶上去问侯爷住在哪间房。那驿丞看看他,知道能被亲卫放进来的人定然无碍,便道,“我正要给侯爷送邸报,喏,就在那间。”
“劳烦了,我来就好。”仝则顺手接过邸报,三言两语就打发了那人。
房内灯光亮着,他站在门口,不由再次深深吸气。
合上眼,他甚至连敲门都记不得了,梦游似的推开了房门。
再睁眼,那人就站在窗边,一身青色宽袍,背影挺拔依旧,听见门响却没有回头。
“谁?”是裴谨的声音,平平淡淡地发问。
从他的语气里,仝则听出了一丝倦意。
一颗心被柔软的思念铺得满满当当,仝则嘴唇动了动,忽然迟疑起自己那变调的沙哑声音会不会吓着裴谨。
一定会的,不过裴谨为什么不回头呢?仝则又想起自己现在的德行,灰头土脸,胡子拉碴,还带了一身的匪气。
没关系,被相思和重逢折磨得神经兮兮的人想,裴谨说过,喜欢看他留胡子的模样。那隐秘的心思,涉及裴谨心心念念的年龄差。不过裴谨不会承认,仝则也不忍拆穿,那是属于他们的特别的默契……
其实只要裴谨愿意,从此以后他可以为他刻意留住岁月的痕迹,留存住时间在他脸上刻画下的所有沧桑。
就在他目不转睛,用近乎痴缠的目光凝视窗边人时,裴谨蓦然转过身来了。
霎时间,仝则呼吸骤停——那张脸比自己记忆中要瘦得多了,刚才隔着宽大的袍子他失去了想象力,此刻那面容清晰映入眼,分明两颊凹陷,英气勃勃的剑眉蹙紧着,眉心处显出一道深刻的折痕。
唯有目光依然锐利,却没有丝毫温度。
裴谨的视线轻轻巧巧越过仝则的脸,落在门边,无波无澜如一池静水,从转过身到慢慢坐在窗边的圈椅上,不曾掀起半点涟漪。
“有事么?”裴谨淡漠的问,视线跟着垂了下来。
曾经多么敏锐的一个人,如今眼里竟然少见的出现了一抹飘忽感,看得仝则打了个寒颤,他凝视坐着的人,开始肆无忌惮的盯着他看,而对方依然慵懒地坐在那里,侧脸如雕塑般,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我……我来送今日的邸报。”仝则强压心中翻涌的惊恐,试探着说。
裴谨点了下头,“放在桌上吧,辛苦了,你是驿站的人?”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却比方才的刺杀更让人觉得恐怖。仝则双眸倏地一紧,耳边响起李明修难言之隐似的吞吞吐吐。
他精神不好,不要刺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