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雏鸟情节也好,说是同生共死中建立的感情也罢,林觉就是在乎这个人,他试图了解更多,小心翼翼地揭开那一面帷幕,露出幕帘后真正的宋寒章。
宋寒章瞥了林觉一眼,肩并肩坐着的姿势,他只能看到林觉侧脸上还没擦干的血迹,还有那写着好奇和渴望的眼睛。
其实不用宋寒章看也知道,林觉此时一定像是有猫爪轻挠着心口,心痒痒地只等他开口。
这份迫不及待的好奇没有让宋寒章感到恼怒——这一点连他自己都很奇怪——他甚至想逗弄林觉一下,让他更加焦急,更加好奇,然后告诉他,他什么都不会说。林觉一定会露出非常失望又恼羞成怒的表情,却不敢向他发作,只好一个人生闷气,他这个人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没几分钟又会和他搭讪,假装若无其事地说他已经好了,可以出发了。
看,他就是这么了解林觉,他的每一种心理,每一个举动,乃至说话的语气都可以猜得出来,林觉在他眼里几乎没有什么秘密,这也是他愿意信任林觉的原因,这个人让他觉得安全。
但是,宋寒章不会这么做。有时候他会闪出几个捉弄林觉的念头,这种古怪的念头总像是夏日的蜻蜓,在阳光下突如其来地降临在眼前,那对晶莹的翅膀在空中震颤着,然后又飞快地消失在了视野中。
虽然很有趣,但这种捉弄毫无意义,所以宋寒章不会这么做。
说说过去的事情也没关系,说出来林觉还会更信任他,就当满足一下他的好奇心好了。
这么想着,宋寒章在林觉的忐忑不安中开口了:
“你其实已经猜到一些了,这里是地下室,就是小时候我常待的地方,有一段时间我很喜欢一个人待在这里的,直到我发现这里时刻都有隐藏摄像头在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那个被包裹在拘束服里的人,应当算是小时候的我,那件密不透风的拘束服是一种象征,寓意着被紧紧束缚的我,那双流血的手则是在隐喻我的挣扎。至于被你捅开了脑袋的怪物是我的养父宋律,职业是警察,我从小由他抚养,彼此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会收养我的原因,大概是因为我的亲生父亲是被他送上刑场的。他说过我的父亲是他生平见过最邪恶、最狡猾、最反社会的连环杀人案凶手,而他十分担心我遗传到了这种犯罪的基因。没错,他是个犯罪遗传论的支持者,非常狂热的那种。”
宋寒章看着昏暗的壁灯,露出了一个冷笑:“所以他要好好教导我,矫正我,用后天的教育来改变我基因里的天性,他管这个叫矫正教育,我认为这个叫精神虐待。”
第11章 过往的涟漪(中)
对宋寒章而言,无论什么时候想起他的童年和大半个少年时代,那都不会是什么愉快的回忆,哪怕是在彻底摆脱那种生活后的这么多年里,他仍然会时不时梦到那时候的情景。
这几乎是贯穿他梦境的永恒主题。梦中的他永远是一只提线木偶,在无数双眼睛的监视下循规蹈矩地重复着绝对不会出错的动作,一旦他逾越了那个“界限”,他就会一脚踏空落入深渊,然后从梦中惊醒。
时隔多年再一次回到这间地下室,回忆理所当然地被翻开,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一个人。
宋寒章沉思了许久,缓缓开口道:“我的养父宋律是个在刑侦领域很有名气的警察,尤其擅长连环恶性案件的侦破,年纪轻轻就在警界享有很高的声誉。他对我生父犯下的案子很有兴趣,前后花了三四年的时间抽丝剥茧,终于锁定了嫌疑人。在这个过程中他结识了我的母亲,她是个教养很好的女性,据说性格也很温柔善良,但是很矛盾的一点是,她是我生父的狂热崇拜者,即便素昧平生,但是她却被他的残忍、狡猾和天才吸引了。”
林觉已经听懵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宋寒章的身世竟然这么离奇。虽然听说过连环杀人犯经常有狂热的崇拜爱慕者,但是林觉并不理解这是什么心理。
“她很热心地接近宋律,从他那里弄到了很多情报资料,甚至在宋律之前就联系上了我的生父——这也是我很想不通的一点,以我对宋律的了解,他这个人非常敏锐,也很擅长辨识谎言,可是他竟然没有发现她行为里的异常,哪怕他再喜欢她,他的判断力也不应该下降到这个地步。”宋寒章皱眉道。
“等等……你是说你养父喜欢你母亲?”林觉又懵了。
“嗯,他事业有成、性取向正常也不是单身主义者,却终生未娶,除了这个原因我想不到什么更合理的理由了,而且我多少能从他的话里听出那个意思来。他始终觉得我的生父有着天生邪恶的犯罪基因,他的父母亲,也就是我的祖父祖母都是被枪毙的,活着的兄弟姐妹也无一例外都在监狱里。而我的母亲……他觉得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善良的好女人,唯一的错误就是被我的生父蒙蔽欺骗,未婚先孕生下了我,后来得了产后抑郁症自杀身亡。”宋寒章的语气很淡,像是在谈论一件与他不相干的事情,“他觉得我的身上流着最邪恶的血液,却也有最美好的东西,他要将这种邪恶的天性从我的基因里剔除掉,而办法当然是后天教导。”
“他给我制定了一整套规矩,要求我任何时候都要循规蹈矩。从我有记忆开始,就要每天向他汇报一整天的活动,包括我的思想。他太擅长判断别人的谎言了,小时候我很难骗过他,做任何事情都要小心翼翼,连踩死一只蟑螂都要仔细想想这算不算暴力倾向和天性残忍。在这方面他显然已经开始变得神经质了,而真正让我觉得毛骨悚然的,其实是我上小学后发生的一件事。”
林觉竖起耳朵听着,即便他没有体会过这种被人控制到窒息的生活,可是哪怕只是想象一下,他都觉得他要发疯了。
“有天放学回家,我在路上看到一只被车撞伤的野猫。几个小孩子把猫捡到了路边,那时候野猫还有一口气,但没多久就死了,这几个孩子七嘴八舌地讨论要把它吊起来,民间传说猫有九条命,死后吊起来才不会复活作祟。我因为好奇就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一直看到他们把死掉的猫吊在了树上才离开。在当晚我向他汇报一天的活动时,我没有提起这件事,因为在我看来这件事没有什么可说的,野猫既不是我撞伤的,也不是我吊起来的,我只是路过看了一会儿,并没有什么可说的。但是宋律并不这么觉得。”
宋寒章停顿了一下,语气微微一变:“他问我,为什么看着它去死,为什么不救它呢?如果我的母亲看到这一幕,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那只野猫带去宠物医院救治的,她就是这么善良的一个人。”
林觉张了张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宋律的逻辑太奇怪了,他在用宋寒章母亲的行为要求他,但这其实是很没道理的。
“其实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他觉得我做得不对,最多让我去地下室反省自己。在上学后又多了一种惩罚,就是写一份检讨,他基本上不会体罚我,最多就是用戒尺打手心。我和往常一样,到了这间地下室‘自我反省’,哪怕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我也得用宋律的思维方式来思考,‘真心实意’地找出错误,向他检讨。但是这一次,我觉得怕了。”
宋寒章看着那盏熟悉的壁灯,还有熟悉的桌椅,自言自语一般问道:“他到底是从哪里知道我的一举一动的呢?”
林觉背后陡升一股寒意,他想起宋寒章刚才说过的那句话——有一段时间我很喜欢一个人待在这里的,直到我发现这里时刻都有隐藏摄像头在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也许他只是下班路上偶然看到了我,这极有可能是个巧合,但是我不相信这种巧合,我要试一试。所以我冒险做了一个实验,我在写检讨的时候撕下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一篇日记,日记的内容除了今天的事情,还用小孩子的语气抱怨了宋律的严厉,然后我将这页纸折起来藏在了口袋里。将纸折起来的时候,我把撕纸时刮下来的一小片纸屑折了进去,那片纸屑只有米粒那么大,打开纸片的时候就会掉出来,除非事先就知道,否则很难发现。虽然有点冒险,但这已经是那个年纪的我能想到的最隐蔽的办法了。”
“结束禁闭后,我像往常一样洗漱,还把这篇折起来的日记藏在了写字台抽屉里铺垫用的报纸下,三天后我假装又想起了写日记,写了第二篇日记藏到了同一个地方,‘顺便’拿出了第一篇日记打开来看了一眼……我打开它的时候小心翼翼,可是无论我多谨慎、多小心,夹在里面的纸屑还是没有了。”
“从那天起,我就知道,我一直被宋律监视着。”
阴冷的感觉萦绕着林觉,他由衷地觉得可怕,也为宋寒章感到难过。
他可以想象,这种被人控制的恐惧无力就像是附骨之疽一样,从记事起就纠缠着宋寒章,哪怕宋律已经死了,他所造成的阴影也将纠缠宋寒章一生。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宋律已经成功了,他彻彻底底地改变了宋寒章的人生。如果没有他,宋寒章也许会成为一个罪犯,也许会是一个普通人,甚至有可能成为申屠鸿那样善良、热爱奉献的人。但他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不会永远深深地掩藏起自己,不会对一切都保持怀疑的态度,也不会有这种根深蒂固的不安和冷漠。
“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我十六岁那年,那个时候我已经足够成熟了,至少已经能完美地伪装出宋律想要的样子,他基本上已经确信我被‘矫正’好了,他很满意,也很自豪,甚至可以说是得意的。他终于把我父亲留给我的肮脏的基因‘改善’好了,我越来越像我的母亲了,温文尔雅、勤学刻苦、待人和善……总之不像是我现在这个样子,我也觉得我伪装得很好,唯一一眼就看穿我的人是陆刃。”
——你这个样子真是可笑极了,简直和我一样,啊不,你装得比我像样多了。几年不见的陆刃笑嘻嘻地围着宋寒章转了几圈,嘲讽地丢下了这么一句话。
“陆刃的母亲是宋律的妹妹,也就是说宋律是陆刃的舅舅,不过他们两人相看两厌,他觉得陆刃也需要矫正教育,不过陆刃的母亲溺爱儿子,在陆刃回家告状后就再也不买他的帐了。陆刃小时候很自由,因为家里开武馆,从小就在那里厮混,放假了就去北方深山里的外公外婆家,漫山遍野地放风,到处招猫逗狗欺负山鸡野兔,有时候几天都见不到他的踪影,差不多就是放养的野生动物。”
林觉忍不住插了句嘴:“他小时候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
不然怎么变成这种变态的性格?林觉在心中腹诽。
“没有。他家庭关系和睦,父母健在,性格也都很好,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也是小康之家,至于性格只能说是天生的,最多是这个游戏给了他放纵自己的机会。你会在大学里见到他,已经说明他以前没有那么胡作非为。”
林觉勉强认同了这个说法。
“也就是那一年,宋律死了。死因是很平常的车祸,车祸导致严重的颅内损伤,脑水肿严重,医生取下了他的一块头骨以免脑水肿压迫神经,但最终还是伤势过重死亡了。人生真是奇妙,那时候我的心情大概是快要服刑完毕的囚犯突然得知自己沉冤昭雪无罪释放了。反正从那一天起,我彻底自由了,再也不用汇报,不用写检讨,也不用关禁闭,我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不用再瞻前顾后深思熟虑。但是习惯是很可怕的东西,直到现在我仍然按照他画好的轨迹行走,我不知道这种习惯还会持续多久,但总有一天,我会自由的。”
“你当然会自由的!”林觉肯定地说,比任何时候都肯定,“我们一定会活着离开这个游戏,你会得到你想要的,我也会。”
宋寒章看着壁灯的眼神从追忆的迷惘中慢慢找回坚毅,甚至还有一丝笑意:“我都没有你这么自信。”
林觉摸了摸手背上的两条烫痕,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自己是没那么自信,不过我对你有信心啊,我相信你可以做到的。”
背负别人的期待应该并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对宋寒章来说,他厌恶背负宋律的期待,但是对于林觉的期待,他的感觉却截然相反。
他竟然觉得这样也不错,这种期待意味着他被人信任着,几乎无条件的信任。在他的眼中,这已经是一个人能够给予另一个人最至高无上的情感了。
“你不害怕我吗?有时候连我也觉得自己不正常。”宋寒章问道,盯着林觉的眼神专注到近乎贪婪。
“我为什么要怕你?你又不会想杀了我。”林觉莫名其妙地反问,“就算你爸爸是连环杀人犯,那和你也没有关系啊!把他的罪行强加在你身上本来就是很荒谬的事情。”
宋寒章笑了笑,难得一见他不带嘲讽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