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苍生性命不容一点闪失!”周向阳说。
“既然你相信命中注定,又来改什么命?”公良至咄咄逼人,“你今天杀了魏昭,明天就会冒出个王昭、李昭,要是命中注定,你杀得完吗?”
“我于此背负天命,自当斩去一切威胁!”
“你背负天命于此,有逆天改命的机会,却宁可勾结魔修追杀无罪者,也不愿伸出援手,救两个正道的无辜弟子!”公良至半步不让道,“哈哈,便为了一个可能性,就吓得你要自爆神魂一了百了,你不是懦夫谁还算得上懦夫?”
“住口!!”周向阳厉声道,这位心高气傲剑修在这一连串步步紧逼下气得发疯,“我为何要救一个未来的魔头?他今后能屠戮万千修士和凡人,可见本身便是个丧尽天良的坏胚子!”
“你会为一个可能抛却底线残杀无辜,可见本性心狠手辣绝非善人,今后焉知会不会为你所谓的正义继续残杀无辜,岂不更加该死?”公良至怒极反笑道,“照你的话说,全天下哪一个是应该活下来的好人?便是道德圣徒、茹素高僧,不也一样有心魔横生?便是懵懵懂懂的花草植物,也知道要为一道光一口水挤死竞争者!无人敢说自己生来从未闪过恶念,生而为人即是如此,但你能说人人皆是祸患吗?那我劝阁下还是先自戕为好!”
公良至停了停,像是吸了口气或咬了咬牙。“无人生而当为祸患,”他一字一顿地说,“一念神魔,如此而已!”
魏昭浑身一震。
如当头棒喝,魏昭愣在了原处。他脑中时而清明时而混沌,仿佛站在了某个边缘,好像大彻大悟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公良至那一声声咄咄逼人的追问都敲打在魏昭身上,说实在的,要是易地而处,魏昭觉得自己会做出和周向阳一样的选择。除恶务尽,谢绝后患,为大局牺牲小事……倘若得到了天启还要为着死板的道德拖延到惨剧发生才报仇,得天命又有什么意义?即便让魏昭重来一千一万次,他还是会先动手,避免灾难发生。
是的,年轻的公良至对今后惨烈的未来一无所知,对魏昭真正面对的绝望困局一无所知,他凭什么说得如此轻巧?有一小会儿魏昭与周向阳的想法惊人地同步,他为此感到恶心。
但是,公良至并不站在对立的选项上。
公良至一拳砸在了魏昭所站的分岔路口上,然后墙壁轰然倒塌,眼前霍然开朗。魏昭在无数条道路的起点瞠目结舌,发现这不是个是非选择题。
答案并非非此即彼。
他面前明明有无数条路,却给自己画地为牢,框出了圣人与魔头的双向选择,两个背离的箭头,两条固定的道路,于是也就有了固定的结局。他傲慢得拒绝妥协,又怯懦得不敢尝试,还有混杂在其中的一团不清不楚、不明不白、自己都不知想要如何选择的彷徨。年轻的公良至像阿昭一样一无所知,因而百无顾忌。他们仿佛一根针,毫不留情地挑开了那层让魏昭对事实视而不见的保护层、遮羞布。
为什么是我?
开始他为未知惶惶终日,后来他以为命运为天道所定,自己的“得天命”都只不过是被安排好的故事,是随手布局的棋子。魏昭在愤怒中用光热血,只剩下热气烧光的绝望。
为什么是我,要成为千夫所指的垫脚石魔头?为什么是我,要知道此等无望的境地,在绝望中等待终焉?好吧,既然一切都是天选,那老子不玩了。
魏昭一头扎愤世嫉俗中,对其余的可能性不听不看。直到另一种可能在泯灭的前一刻砸到他脸上,说:一念神魔,如此而已。
“良至,要是真到了那一天呢?”魏昭突然没头没尾地插嘴道。
周向阳不明所以,公良至听懂了。“我会阻止你。”他笃定地说,“我会跟你一起。”
这两个听起来矛盾的回答其实并不冲突,公良至是在说:他会阻止魏昭,但会与魏昭一道——作为同罪者,带魏昭回家,或与他同死。
在他们那个未来里的公良至,不就是这么做的吗?
没有非此即彼的选项,没有一丝不苟刻画好的未来,倘若天道真是个事必躬亲的绝对控制者,它又何必让一个个天选者尝试一次又一次?天道无法写出结局,每一个结局都由一个个蝼蚁一样的参与者合力拼出,天道只负责定下规则。你无数次走向相同的糟糕结局,因为你无数次做出了错误选择啊。
他们如此不幸,只有一半因为命中注定。公良至要为自己的结局负责,魏昭也是一样。他得为自己糟糕的人生,负上另一半责任。
魏昭感到困惑,感到恼羞成怒,这些焦灼好似一串肥皂泡,一个接一个破灭。他的脑子越转越快,渐渐一片清明,世间之恶已经不在神魂之中,所以此时的任何念头都没法让它背锅。魏昭意识到,他的确像公良至痛斥的周向阳一样,一边自命魔头,一边给自己的复仇寻找合理的理由。
因为——
归根结底,剥离了无尽恶念,在被折磨、被扭曲的神魂之中,魏昭此人,骨子里依然想当个英雄。
吞没一切的白光在此刻停滞了一个瞬间,通过链接流转的意识像被卡住的齿轮。突然,有无法描述的声音震动了所有空间,有什么东西穿越无尽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碰触到了魏昭的灵魂。
大道无声,无色,无形;不可听,不可见,不可触,惟可悟。
魏昭,悟道了。
第69章
何为道?
即便身处其中,神魂切切实实地体悟到了大道,魏昭也无法表述出来。道是万物之始,是万物之终;道是万法之源,是万法之径。魏昭在时隔多年后重新感觉到了自己的道心,或者说,它一直都在。
道心可不是内丹或神魂,魏昭在此刻醒悟,它只不过是个通道或窗口罢了。大道亘古不变,变者为人心而已,倘若闭耳塞听,顽固不化,又如何能感应到天地之声?
没有什么道心破碎,只是他扭开了头,否认自己曾走过的道路,拒绝天地与己身。庸人顺应天时如同候鸟顺时而飞,如同一无所能的穷人认命度日,只是无知无能。但叛逆者,像是之前的魏昭,固执地企图与天道背道而驰,又在发现无法反抗时对命运绝望,未曾想过自己也是天道的一环,也称不上聪明。他好似一颗长错了方向的智齿,全部毅力、决心和勇气都用错了方向,以至于越是挣扎痛苦越盛,空余一腔愤恨。
愤怒与仇恨并不能解决问题。
——这个道理,与天道一样,倘若不能自行领悟,那就只是一句空荡荡的说教而已。
魏昭感到某种力量渗透了自己即将崩溃的身体与神魂,这股力量停滞了周向阳即将爆裂的剑心,时间与空间尽数合为一体,凝聚在他这个点上。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凌驾于无数时间线上,融合于所有平行空间,仿佛无尽时空唯一那个定点。
水波般的无形波动席卷过整个玄冰渊下,席卷过昆华界的本源,这声音带着股奇特的欣悦。魏昭不由得想起很久前的春天,当冰封了一冬的河流解冻,溪水在春雨中涨起,它从上游奔腾而下的声音让年幼的魏昭无比雀跃。他曾觉得这不止是自身的情绪,也是溪流本身的喜悦,谁说不是呢?魏昭在大道之中,感受到了法则的欢欣。
要是沙漠中遇到大雨的种子能够欣喜,要是爬过数百米石缝才得见阳光的枝条也可以有情绪,那这便是了。
恐怕有史以来,没有一个幸运儿能如此贴近天道,贴近世界的本源,哪怕是作为天命之子的主角也一样。别人家的天道都高高在上,等着有大机缘、大悟性之人前去参悟一鳞半爪,昆华界呢,这方走向破灭的天地竭力求存,只差在魏昭面前脱光了打滚儿了。天道用尽了全力,好在规则范围内帮助它所选择的能改变末日之人。
可惜,天命可得,天道却只能靠悟。
包括之前的魏昭在内,所有天选者都只能看见皮毛,即是不完整未来的缩影,却对真正的宝藏一无所知。得天命者反倒被未来蒙蔽了双眼,买珠还椟,在得知剧本的那一刻,不可避免地走上了恒定而无用的道路。
真正的馈赠是什么?
大道,玄之又玄,不可用常理衡量。凡人悟道能入道,修真者们只要闪神间悟道了片刻,就足以跨过瓶颈关隘,反之,那些困在结丹、结婴、化神乃至飞升一步之遥的人都毫无办法,只能苦苦等待一个与大道结缘的契机。大道是有幸落上头顶的一滴甘露,是积土成山终得一窥的圣地,无数人感叹:朝闻道,夕可死矣。
而得天命垂青,被天道寄望拯救世界的人,一旦道心畅通……这么说吧,别人悟一次道那是三千弱水取一滴,魏昭此时的悟道,那是直接摔进水里。
魏昭在这一刻与大道同行。
他的神魂与世界本源共鸣,瞬间不分你我,好似一滴水落入海中。魏昭与昆华界共鸣,他一瞬间知晓了无数未来的无数可能,仿佛动一动手指就能熄灭无数未来。周向阳的自爆被无限延长,奇怪的是魏昭身上的时间却在流动不休。他的身体崩溃又重生,由一缕龙气到一个人,进而入道,练气,筑基,结丹,结婴,化神……还没有停。
魏昭的力量不断攀升,无休无止,几乎无边无际。他感到无所不能,无所不在,意识由喜悦变得平静无波,仿佛成为了天地本身。他看到这一个世界里的魔龙死于萧逸飞剑下,那一个魔龙被炼制成捕龙印,还有别的则被度化成坐骑,或者年少早夭,甚至从未出生,等等等等。这又有什么关系?一饮一啄皆有定数,这一条未来中“我”成为赢家,就有另一个未来的“我”输得一无所有,如旭日东升西落,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