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领命而去,师映川起身盘坐,开始打坐行功,但不知怎么,今日却是有些静不下心来,不到一个时辰,师映川便起身下地,他沉默了一会儿,蛇尾微微轻摆,便蜿蜒游出了大殿。
此时一间简陋屋内,木床上铺着洗得发白的粗布床单,甚至没有帐子,室内只有桌椅等最基本的家具,一股子药气在屋子里还不曾完全散去,桌上放着一只碗,碗底残余着些许褐色的药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躺在床上,只穿着鱼肚白的麻布亵衣和长裤,面色微微潮红。
连江楼昏昏沉沉之间,只觉得浑身都像是着了火一般,不过郎中开的药还是有效力的,渐渐地他还是好受了些,神智开始清醒,觉得干渴,他勉力攒着力气,等到终于清醒些了,才有些艰涩地睁开眼,想要撑起身来,但就在这一刻,全身酸疼无力的肌肉突然猛地一绷,因为视线中却是多了一个青色的身影,于是瞬间,周围的一切声音仿佛都戛然而止,顿成死地。
那是梦中经常出现的身影,所以纵使数年未见,也全然不觉陌生,露在青衫外的肌肤被雪白鳞甲覆盖,面部分布着均匀的细鳞,优美蛇尾自衫下探出,狰狞诡魅中透露出倾国亦倾命的美,连江楼的身体有些僵硬,但他还是强行用胳膊支撑住身体,缓缓直起身来,目光一动不动地罩住床前的身影,即使病中不适,眼前有些模糊,但他仍然看得清清楚楚,自当年一事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于现实中再次看到这个人,对方仍是少年模样,纤长的身子曲线流畅,面上神色平静,眼中也像是蒙上了一层冰冷的光泽,时光匆匆如水,却没有在此留下多余的东西,连江楼已不能从此刻这张雍容淡漠的面孔上找到当年那个痛绝心死之人的痕迹。
脸上忽然有些隐隐作痛,那是曾经被人用一记耳光重重掴到的地方,而眼前之人,也是世间唯一这样打过他的人,即便有时偶尔想起,也会令心底生出别样的滋味,当然,那并不是因为曾经的疼痛……连江楼望着面无表情的少年,一时抚平心绪,深沉的瞳子虽然没有太过明显的变化,但目光却未曾从那张绝美的面孔上移开半点,不过他终究没有开口,也许,他与他两人之间,本身也已经是到了相对无言的地步,只是,彼此之间的恩怨,真的就是彻底了却了么?
在连江楼注视着师映川的时候,师映川也在同时打量着对方,几年过去,自己没有什么变化,这个人也似乎一样,在他的记忆里,这个人的模样也许永远都是那个在风雪之夜,与他在这一世第一次相见时的男人,只是那眉宇间到底还是多了一些风霜沧桑味道,可想而知这些年过得并不舒坦,师映川原本并不想与对方正面相对,只是方才连江楼突然醒转,自己已是来不及悄然离开,此刻与这个男人四目相对,师映川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情绪翻涌,也感受不到那曾经灵魂也为之悲嚎的痛苦,心底最深处的回忆也不再灼热得让人难挨,一切的一切,都已平静接受,哪怕是刻意如此。至此,他稍稍顿了一下,唇角微拧出一线沟壑,行动比思维更快,便已开口道:“……数年未见,连江楼,别来无恙?”
当‘连江楼‘这三个字从嘴里干脆利落地说出来的刹那,师映川心里陡然就生出一股说不出来的快意,令整个人都轻松地有些反常,当年那些泣血呕心的话仿佛还响在耳边,眼下却连名带姓地叫出他的名字,再不是亲密的称呼,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而已,就已经在彼此之间划下了泾渭分明的界线,或许在旁人听来这并没有什么很大的不同,然而只有他与他这两个当事人最清楚这其中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就已是在对两人之间的曾经一切回忆,有力地作出了最辛辣冷酷的嘲讽,效果绝对不啻于一个足够用力的恶狠狠耳光。
师映川站在床前,没有亲密的表示,也没有敌对的态度,也谈不上多么冷漠无情,就好象是在路上碰到一个陌生人一样,谈不上任何掺有明显感情`色彩的倾向,而面对着这一切,连江楼的表情中有几许明悟,至于心中究竟是平静还是夹杂着复杂的情绪起伏,这就不是除他自己之外的人能够得知的了,一时间这个男人突然剧烈咳嗽了几下,等到呼吸渐渐平复下来,这才微微嘶哑着嗓音道:“……侥幸安好。”
他的眼神太过平静,也太过淡漠了些,师映川听着,一面打量着对方潮红的面孔,纯净的红色眼眸当中仿佛没有人类该有的情绪,更没有曾经那些眷恋,只点了点头,嘴角扯出干巴巴的弧度,道:“看你的样子,想来也的确没什么事。”
师映川说着,环视四周,一丝丝的躁动自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升腾起来,无数念头都在脑海中滋生,那是践踏与摧残,沦丧与毁灭等等负面的东西,疯狂交织在一起,但他没有表现出这一切,只淡淡说道:“虽然似乎辛苦了些,不过这种生活,想必这几年你也已经习惯了罢。”
连江楼有些费力地倚坐在床头,英俊如初的脸上分辨不出是什么表情,只平板开口道:“还好。”师映川嘴角扯了扯,心中冷笑,还是这个样子,永远都是如此,面前的这个男人从来都丝毫不为周围的一切而有所动摇,他的双眼一直都紧紧攫视着自己的目标,无论出现任何状况,都不会干扰他的前行,这就是自己曾经的爱人,这就是纠缠不得解脱的罪孽……师映川双手随意拢进袖中,他淡然道:“那么,就永远待在这里罢,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说完,他便转身欲走,这时却听连江楼微哑的声音道:“……不能多留片刻?”师映川的眼神几不可觉地动了动,就在这一刻,一种深藏在血液甚至骨髓中的本能冲动,使得他有刹那间想要松动的趋势,浑身气机也出现了瞬间的不稳,但也仅仅是一瞬,自心底泛出的一股森冷滋味,立刻就将这点情绪冻结,碎成渣滓,止水明镜一般的道心依旧坚如磐石,他冷冷地提醒自己,这个男人永远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甚至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惜暗地里筹划着最冷酷无情的阴谋,最重要的是,这个人是一个比他自己还更了解自己的人,所以更是毒药一样危险无比。这样想着,师映川就慢慢转回身来,望向床上的男人,他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道:“一个人的底线,往往与他拥有的权势力量成反比,越是强者越是没有底线,当然,这强者不仅仅指的力量,更是心灵强大,这样的人,心中没有敬畏,只有自己,所以,就有可能做出任何事来,而你就是这样的人,只是可惜啊,直到后来我才真正明白了这个道理……连江楼,我曾经被你利用,玩弄于鼓掌之间,甚至为此失去了性命和一手缔造的基业,哪怕后来再一次成为你的工具,几乎又被你害死,我也还是慢慢接受了这些现实,甚至还毫无尊严地抱有那么一丝幻想,幻想着也许时间会改变一切,然而,当我发现你连我想要拥有我们的孩子,拥有你为我孕育的孩子的这个希望,都残忍地早早亲手斩断,我实在无法再让自己面对你,现在对于我而言,和你见面,说话,都是一种并不令人愉快的经历,你明白吗?”
师映川完全不在意对方会怎么想,他只将自己的心情宣泄出来,只要自己痛快就好,无须在意这个男人,他微眯起美丽的双眼,完美的容颜却像是冰块一样冰冷,没有丝毫活气,那犀利明澈的眸子显得极是泊然悠远,只淡然说道:“在我知道你亲手断绝了自己生育的希望之前,我们之间的感情就已经岌岌可危,而你做的这件事,就像是在一条将沉未沉的船上又添了一块大石,让船上的人感到窒息,或者说,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连江楼,我这一世的命宫主星乃是太阴,而你的命宫主星,却是太阳,日与月相对,是两个极端,相生相克,所以本就不该相见,若是在一起的话,便是大凶格局,因此,你我之间,从来就是孽缘而已,从前我不肯相信这些,或者说不愿意相信,所以我最终为此付出了代价,好在经过这些年之后,我早已想通了,不愿意再折磨自己,我们在感情上放过彼此,才是最好的选择。”
师映川徐徐说着,他微抬了眼皮,没有看连江楼,那诱人的面庞上也没有任何暖意,却又笑了笑,一派漠然地微笑着,冷言冷语地说道:“你大可以心安理得地找到无数个理由,为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进行开脱,但作为惩罚,你会一直像这样活着,我要你好好地活着,活到寿元枯竭那一天,在此之前,这里就是囚禁你的牢笼,你将没有希望没有未来地在这个地方日复一日地活下去,这是我给你的惩罚,你该感谢我的仁慈。”
说完,他转身迈步,移向门口,他不知道自己身后的连江楼此刻是什么表情,也许会悔恨,也许会不甘?他并不能确定,但他始终也没有回过头,只是心平气和地离去,尽管速度并不快,然而至少丝毫不曾迟滞--你是我唯一爱的人,哪怕直到今天也还是忘不了你,但我再也不会对你心软,再也不会了。
师映川回到寝宫的时候,平日里负责他饮食起居以及一些大小往来之事的近身侍从之一已经等在门口,见他回来,忙快步迎上前来,垂手禀道:“君上,刚刚接到的消息,瑶池仙地的太上长老阴怒莲闭关之际,不慎走火入魔,现已陨落,瑶池仙地如今已经着手准备后事。”
“……阴怒莲陨落?”师映川闻言,顿时微微一怔,当年旧事,仿佛还历历在目,那个绝美骄傲的痴情女子,就这样香消玉殒了么?一时间饶是师映川这么多年经历了无数大风大浪,早已打磨得心如铁石一般,此刻也不禁有些唏嘘,想起从前两人之间的渊源,师映川略一踌躇,便作出了决定,当下稍作安排,把一些事情交代下去,这就独自一人前往瑶池仙地。
……
虽还是酷暑时节,然而瑶池仙地范围内,较之其他地方终究还是凉爽许多,宗门之内一位大宗师的陨落原本是件大事,但这些年来由于阴怒莲深居简出,已经不大出现在公共场合,一向只在后山清修,行事极其低调,再加上宗主师赤星生性有些冷僻,不欲大肆操办,因此阴怒莲的后事办得隆重之余却并不繁琐,最后将其葬在了生前幽居清修的地方,也算是适宜。
长长的山路间有白石铺就的台阶,从前就没有什么人行走于此,如今阴怒莲既殁,这里的弟子便迁了出去,于是更显冷清,不过此时却见一个黑色身影走在石路上,缓步登山,速度不紧不慢,不多时,此人登上峰顶,风吹着袍角,这人微微仰起脸来,露出一张雪白的面孔。
师映川并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来到阴怒莲墓前,不过显然他并不是第一个到的,因为此时不远处的坟墓那里,已经有一个青色身影静静立于碑前,这身影并不陌生,是一个曾经令年少时的师映川惊为天人的男子,师映川见到这人,嘴角就微微翘了起来,并不意外,他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夏风,忽地微微一哂,脚下不停,就走到近前,道:“……藏先生也来了。”
那人转过身来,素袍木簪,容色平静,修为到了精深处,自然就会在一定程度上起到驻颜延寿的功效,因此多年时光并没有改变他的样子,五官依旧还是像师映川几十年前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仿佛几十年的时光对他而言,只是昨日,露在外面的皮肤十分白皙,没有哪怕半点皱纹,岁月只是让那一身气韵越发沉静,自有一番清逸从容,正是藏无真,此时他平静看去,不觉眼前一亮,仿佛周围景色都越发明媚起来,只见那黑袍下裹着的身型看上去有些纤瘦,事实上却并非瘦弱,而只是年幼罢了,容貌之精致模糊了男女界线,黑衣雪肤的少年站在近前,世间似乎已没有任何词汇能够形容那种绝美与气质,唯有眼神幽深莫测,藏无真深深凝目看了对方一眼,从如今的师映川身上完全已经看不见当年的神采飞扬,只有漩涡般的一味幽深,在感觉中只是个普通人,但实际上当然决不普通,藏无真感受着从对方身上传来的与普通人毫无差异的气息,知道这是功力达到了极致的返璞归真体现,很多武道强者虽然也能够做到这一点,但在藏无真这样极高明也极挑剔的眼力之下,自可发现比起师映川这种浑若天成的自然,其他人终究是差了一层的,一时藏无真静立片刻,方转回脸,重新看着面前的墓碑,望着那上面的刻字,心头一片平静,并没有太多感伤之类的情绪,人生百年来一次次地见证了无数生死,对于生存与死亡的态度,早已不是普通人容易受到影响的心境能够相比,只听他平缓说道:“……悠悠一晃近百年,我还记得怒莲她年幼时的模样,而如今却是尘归尘,土归土,一切过往都尽皆湮灭,再不留痕迹,世人都羡慕武道强者寿命悠长,然而古往今来,真正能够顺利活到寿终正寝的强者永远只是少数一部分,更多的人要么死于争斗,要么死于旧伤积累,要么就是在修行中走火入魔,也许,这就是武道家的宿命。”
藏无真的话令师映川颇有认同,仿佛隐隐回到了曾经那个黑暗的岁月,事实上越是清楚地知道死亡滋味的人,才越是怕死,只有那些还根本不必考虑死亡问题的年轻人,才会不把这当成是一回事,师映川忽然之间内心最深处就有出一股淡淡的莫名孤寂感涌出,他抬手撩开眼前被风吹乱的长发,心头有丝丝微妙感触,嘴角就微微泛起了笑意,只不过那一双赤色眼眸中却没有丝毫的情绪起伏,就说道:“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自己人生道路的权利,同时也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既然走上了这条路,也就意味着不再平凡,所以无论未来结果如何,我都要感谢最初带我走上这条路的人,因为他给了我选择的权利,让我有了自此掌握自己人生的机会。”
“……是啊。”藏无真望着墓碑,眼里有的只是平静,片刻,他转首看向师映川,道:“你如今的境界,已非我所能及,如此,你可曾真正触摸到那一步?”师映川眯起眼睛,看着周围美景,微微而笑,笑容似有飘忽:“藏先生指的是长生不死么?”他抬起白皙纤长得好似美玉一般的左手,轻轻将垂落到眼前的发丝撩到耳后,一双凤目流转之间,光泽幽幽,嗟呀一声,说道:“只能说是刚刚摸到门槛罢。”藏无真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明利的光,但随即又平复下去,他感受着从师映川身上传来的那一点隐而不发的威严气息,淡淡道:“世间永远没有真正的长生不死之说,就算有所谓的不朽,也只是相对而言罢了,沧海桑田变幻,星辰亦会陨落,或许对于整个世界来说,也终究会有走到尽头之时,真正的永恒,从不存在。”
“……的确如此,当有一天连我们所存身的世界都走向毁灭,所谓的永生不死自然也就是一个玩笑,就算是真正成为了所谓的神,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只不过是比起其他人而言,掌握了更为强大神秘的力量而已,即使思维与情感都已变得与普通人不同,但归根结底,没有本质区别,不会具备摘星揽月,移山倒海这般超越想象的力量。”师映川神色从容地接过话头,没有任何掩饰,藏无真看他一眼,清平的双眉微微挑起,仿佛是正在与一个老朋友闲聊,只道:“你如今已是天下无敌,无人再是你对手,却继续苦苦追求一个缥缈的梦想,值得?”师映川没有正面回答,天光灿热中,明晃晃的阳光照映在他雪白的脸庞上,不似真实所有,他只微微一笑,鼻翼轻翕,表情与动作都是那样的完美,一时就道:“人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于我而言,这仅仅只是开始罢了……能够体会我这种心情的人,这世间不过寥寥几个,至于到最后,或许会渐渐觉得相当稀松平常,也或许会一直觉得充满游戏一般的刺激感,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不确定的答案,所以未来才会有着如此令人向往的魅力,不是么?”
两人一问一答,静默地进行着交流,藏无真看着这个自己曾经的徒孙,在他眼中,这个人既无望获得真正的感情,又无法彻底放弃那残余的人性,明明仇恨着心爱之人的冷酷,偏偏又有着寂寞犹如死水一般却仍是渴望一点光明的心,如此矛盾,又如此可悲,世间的一切已无法对其进行约束,但是又找不到真正自由的道路,灵魂流离失所,始终在寻觅一个真正安心的归宿,这样的人生,无论在旁人眼中多么精彩,事实上,却也并不值得期待与羡慕啊……藏无真如此想着,但这个男人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开口问道:“这些年,他还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