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瞠目结舌,瞪大了眸子一把扯过他的袖襴,颤声追问:“你说什么?不是景晟……不是景晟那是谁?”
他被问得浑身一震,眸子里划过了一丝慌乱,忽地佛开她的手往后退了两步,强自镇定,“夜深了,娘娘早些休息吧,臣告退。”言罢再也不做逗留,拉开殿门大步离去。
?
☆、月落乌啼
? 浑浑噩噩的一夜,本以为会彻夜不寐,却分外离奇地睡过去了。然而这一觉并不安稳,梦中场景如走马观花,前一世的点滴中又间或夹杂这一世,教人分不大清明了。
远处似乎有一团迷蒙的白雾,一个挺拔的人影立在虚无之中,模糊间朝她招手。她混沌了,脑子里不明所以地走过去,徐徐吹散开那一圈圈烟雾,后头是一张熟悉的脸,眉目如画,好看得像高不可攀的仙人。
他微弯起唇角朝她笑,阔袖抬起来握住她一双柔荑,嘴唇似乎动着,是在说什么话。模糊之中什么都听不真切,她皱起眉头,“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那方的严烨仍旧只是温润地笑,薄唇开开合合,她努力地去听,好一会儿才终于听清了两个字,他在喊她的名字,说,“卿卿。”
妍笙是个姑娘家,被人喊起闺字时脸红得像要滴出血。她略扭捏,不大好意思的情态,羞怯道,“你别老这么叫我,叫人听见怎么办。”
严烨仿佛听不懂她的话,忽地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樽白玉杯,端在手上,衬得修长如玉的指节能发光似的。杯中盛酒,他将酒樽递过来给她,温声细语地哄,“卿卿,过来,乖乖把这杯酒喝了。”
他的声音是润泽的,像山涧里流淌的泉水,细细地流进她的心坎儿里来。她脑子里浆成一团,仿佛什么都忘记了,眼前的世界是一片空荡荡的白,他成了眼中唯一的风景。他的笑容近在咫尺,抬手就能碰触得到,她被蛊惑了,鬼使神差地伸手接过酒樽。
“陆妍笙你疯了!你想再死一次么!”
仿佛有巨雷在天际乍起,惊破了一池幽梦。她骇然失色,再抬眼时周遭的一切已经面目全非,漆黑的夜色,幽寂的永巷,耳旁时不时传来几句梦呓似的女人声音,如泣如诉格外可怖。
她吓坏了,双膝一软几乎再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朝后踉跄了一步。后背抵上一副冰冷的胸膛,他在身后抚上她孱弱的双肩,俯低下头薄唇贴上她耳际,甚至连呼出的气息也是凉的,他道,“娘娘怎么了?这杯酒,臣亲自伺候您用吧。”
她惊惶地躲到一旁,再定眼看,严烨双手对掖居高临下,眸子淡淡一瞥如打量死人般地哂她一眼,神态漠然说,“妍贵妃大义,立时便随大行皇帝而去。”
……
陆妍笙发疯似的尖叫,从床榻上蓦地坐起身。
几乎与此同时,寝殿的门被人猛地推开,玢儿睡眼朦胧地跑进来,肩上披着件儿薄薄的外衫,疾步至牙床边,打量床上坐着的人,只见主子满头的淋漓大汗,背上的里衣湿透贴在皮肉上,她蹙眉,“娘娘怎么了?”
她惊魂未定,一把捉住玢儿的手臂,神色恍惚道,“有人要杀我,他要杀我!”
看这情形,想是发了梦魇。玢儿略松下口气,转念又觉得主子很可怜,因反手覆上她的手背在床沿上坐下来,安抚她道,“娘娘您别胡思乱想了。别怕,您是太后钦封的贵妃,又是沛国公的掌上明珠,天底下谁敢动您啊?方才只是做梦,离天亮还得一个时辰呢,再睡会儿吧。”
她失神,方才那个梦是个警示,提醒着她上辈子严烨对她的所作所为。她忧心忡忡,覆上额头叹息,“还有一个时辰就天亮了……天晓得我希望永远别天亮。”说完就开始哽咽。
玢儿见她忧愁不已,心中也很是不好过。还有一个时辰天亮,估摸着到时候敬事房的内监就要来传话,张罗主子今晚入养心殿侍寝的事儿了。看昨晚的情形,主子同严掌印那方不欢而散,事情大约是板上钉钉,再没有转圜了。
她自小是个丫鬟,命没有主子那样金贵,却往往能把事情想得开。她幽幽地嗟叹,拍着妍笙的手劝她,“主子,奴婢知道您愁什么,可事情到了这份儿上,愁死了也不抵用啊。”她略想了想,又道,“依奴婢看,皇上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您这样年轻,也不能老在这紫禁城里守活寡。”
妍笙本来在抽泣,听了这话猛地抬起头来,瞪大了双眼道,“你这是什么话?是要我今晚乖乖从了景晟么!”
玢儿的神态万分无奈,“不然呢?您能怎么着啊?主子您想开点儿吧,这里是皇宫,咱们不是严烨的对手。万岁爷病着,您一天的恩宠也不曾有过,说句大不敬的话,将来圣上驾鹤仙去,您难道想带着个姑娘身子当一辈子太妃么?”
话说得似乎很有道理。她入了宫封了妃,虽然不曾承幸,也一辈子摆脱不了“皇帝女人”这个头衔儿了。等文宗一死,她的下场必然会同上一世一样惨死冷宫。妍笙双手绞着锦被,半天没有搭腔。
“主子,奴婢这句话可能不中听,可全是为了您好。如今太子爷属意您,若真有了那一层干系,以您的身份,他绝不敢像对待孙答应那样去对您。”说着,她声音蓦地压得更低,四下一打望,朝妍笙凑得更近,又说:“太子御极就是皇上,到时候他顾忌您的家世,定不敢亏待了您的。何况您也没有心上人,太子爷虽然好色昏庸,可到底正值壮年,玉树临风,总好过缠绵病榻形同虚设的皇上啊。”
陆妍笙喟然长叹,“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事情远不似你想的那样简单。”
严烨存异心已久,将来大梁的变数太多,她根本无法揣摩。景晟能否御极尚且是个未知数,遑论替她这个女人打算了。可眼下似乎真的别无他法了,她被高墙隔绝在这深宫内院,根本半点法子也没有。
这么一想,她忽地自暴自弃起来。说到底,自己这条命早该没了的,这辈子能活过来都是离奇中的离奇。玢儿说的没错,她的夫主是形同虚设的皇帝,太子再不济也比皇帝好。她没有心上人,也没有为谁守身如玉的道理。
她抬起手背揩眼泪,垂下眼说,“行了,我都知道了。你说的不无道理,我只是有些不甘心……”说着微顿,语气忽然委屈得让人心头发酸,“况且这件事是严烨帮着谋划的,我气不过!他怎么能这样!”
这回倒是玢儿犯迷糊了,哭笑不得道,“主子,这有什么气不过的?太子现在是太子,今后就是皇上,严烨还得在大内行走,当然得帮着太子了。”
不对不对,根本不是这样!他分明说喜欢她的么!这会儿居然眼也不眨地就要把她卖了,怎么能这么坏呢!上一世把她当傻子似的耍,这一世还这样,虽然心里知道他一直是虚与委蛇,可临到头了还是让她气得要厥过去似的。愈想愈难过,才刚收住的泪水又开始往下掉,什么贵妃的威仪千金的礼数都没了,陆妍笙气得在床上打滚,“天底下哪儿找他那么坏的人!我恨死他了!”
玢儿不知道怎么劝了,猛地脑子里划过个念头,将自己惊了一跳。她垂下眼审度陆妍笙的形态,忽然半眯了眸子道,“主子,您这模样不对劲啊——”说完大大的啊了一声,“我的祖宗,您该不是喜欢严掌印吧!”
像是被烧了尾巴的小猫,她嗖地一下从牙床上坐起来,面色一阵青红一阵惨白,神情复杂得难以描绘,怒喝:“瞎说什么呢!这样的话也能胡诌么!”说完刻意柳眉倒竖恶狠狠地瞪着玢儿,那丫头也直勾勾地看着她,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倒是她没由来的心虚,嗓门儿拔得更高了,“快给本宫出去!”
她自称本宫,这是又抬出贵妃的驾子来了。玢儿眉头皱得更紧,心中隐约想到了什么,却也不再多言,只转身拉开殿门出去了。
******
在如今的紫禁城,谁的话也没有大掌印的抵用。严烨发了话,当得上大半道圣旨,愁绪万千也没用处,该来的仍旧如约来。
辰时刚过,敬事房的太监便到了永和宫,交代了一番事情,果真是要陆妍笙准备着夜里往养心殿给万岁爷侍寝。
这一日过得尤其漫长,她仿佛骤然间成了死牢里等待行刑的囚犯,惶惶不安,心头郁结难以对人道。她心头的滋味说不清,像是愤懑又像是伤心,亦或两者兼有。无论出于哪种考量,要一个姑娘把自己冰清玉洁的身子给一个不喜欢甚至厌恶的人,这其中的苦处简直难以言喻。
死么?不是没想过,取条绫布往房梁上一扔,脖子伸进去凳子一踢,三千烦恼就全都成了身后事。可她不甘心,老天爷让她重新回到世间走一遭,这是多大的幸运,她还没有扭转上一世的死局,还来不及取了严烨的性命,她不能死,暂时不能死。
认了吧,既然没有办法改变,就只有另做打算。她心头一沉,今晚一过自己就是太子的人了,其实转念想想,也许是件好事,她自己一个人对付严烨着实太难,若是将来身后有了太子,指不定还能有一丝胜算。景晟是个草包,她只需一个眼神便能使他晕头转向,利用他对付严烨,也未尝不可。
暗自打定了主意,心头却并没有预想的那样释怀,反而愈发伤感。
她佝偻着身子窝在贵妃榻上,双臂抱膝,蜷成小小的一团,头埋在臂弯里,双肩有微弱的抽动。
太阳要西垂的时候几个驼妃太监来了,进了屋要替陆妍笙宽衣,教她一个凌厉的眼风刹住手脚。
这位主儿毕竟身份尊贵,显赫的身家背景摆在那儿,脑门儿上还顶着贵妃的头衔,等闲不敢得罪。几个太监交换眼神,心照不宣地退了出去,由着玢儿同音素为她脱衣裳裹红绸。
解纽扣的手在颤抖,玢儿眼眶里头赤红一片。反观妍笙却淡定许多,她故作轻松地笑笑,“你不是把将来的一切都替我打算好了么?我好容易想通了,你倒开始哭了。”
玢儿抽抽搭搭地吸鼻子,抬起眼看她时终于忍不住落下泪,“主子,我过去听我娘说过,女人第一次难捱,木桩子钉肉似的,您要吃苦,奴婢没法儿陪在您身旁,您自个儿保重。”
本该羞怯的一番话,听在耳朵里却变成催命符似的。陆妍笙垂着眼睫颔首,“我知道。”说着刻意摆出一副洒脱的笑容来,“你别哭了,就像你说的,景晟模样俊身份也显赫,配给我也不算我吃亏。”
她们都知她在强颜欢笑,却也无可奈何,终于一切收拾妥帖,她光生生地被裹进了大红绸缎里。音素取红布来蒙她的双眼,满目的世界变成了黑洞洞的一片。方才端得稳稳的,黑暗带来的恐惧却放大了内心所有的情绪,她不自觉地攥紧双手,听到宫门开了,几个内监过来将她扛上肩头,领头的一个一声吆喝,“娘娘起驾养心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