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老夫人已经年迈,自不可能与他们夫妻一起颠簸,只交代了几句,便由得他二人自己解决。
时近黄昏,樱娘在老夫人房里临她阿爷的字帖,尽管还不怎么识字,但像模像样写得十分起劲。
千缨则站在卧房外对着单子核对要带的行李,她眯了眼努力瞧,但暮光太黯了,看得十分吃力。这时忽有亮光靠近,千缨抬头又转身,只见练绘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后,正举着一只灯笼给她照明。
“回来啦?”千缨赶紧将那单子收起来,因她觉得自己的字太丑了,怕被嘲笑。
练绘应了一声,带了些鼻音。
尽管已经相处了这么久,但练绘每每与她单独相处,就会表露出些许拘谨来。
千缨挑了下眉,转过身去看放在廊下的行李:“快收拾完了,明早就可以走,驿所的人说什么时候来了吗?”
“明日辰时。”
“那来得及。”千缨俯身合箱,“我再收拾一会儿就结束了,你吃饭了吗?厨舍还热着饭呢,或者再做条鱼……”
“这次离京去凤翔,实在是辛苦你了。”练绘很抱歉地说,“让你们随我奔波,对不住。”
千缨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身去:“为何说这样的话?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哪里有人可以一直在京做官哪,外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有准备的,不在意。”
“可是凤翔——”
“淄青我都去过,凤翔算甚么?”她又开始睁眼说大话,“我胆子很大的,樱娘也随我,胆子也很大,听说要离开西京去别处,她比我还开心。”
练绘不知道要怎样接她的话。长时间的相处,他清楚自己的妻子是什么样的脾性,她乐观、坦率、麻利,好像什么也不怕,但实际是个胆小鬼。
暮光愈发暗沉,他手里的一只灯笼也愈发显亮。
这光亮映照在她的绯裙上,柔和又暖融。
千缨看他拘谨的模样,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这个人在朝堂里迈得开步子,在家里却缩手缩脚,怕一着不慎破坏已经存在的一点点温暖,却不敢再往前走一步,去拥抱属于他的人生。
这时一个小仆低着头从廊下走过,他走得很慢,千缨盯着那小仆一路走远,再转过头往另一边一瞧,见四下皆是无人,忽然往前一步,走到练绘跟前,还不容他反应,抬起双臂忽然抱住他,踮起脚在他侧脸浅浅地吻了一下。
练绘手里一直提着的灯笼,轻晃了晃。
☆、第96章【九六】护军粮
西出长安,过中渭桥,历兴平、武功、扶风、宝鸡,经兰州往西,也就彻底出关内到河西治所凉州。
而如今凉州已被西戎攻陷,河西节度使杨三德无力抵抗,弃凉州往西逃,还没到甘州,途中就被沙陀杀了。
西戎乘胜追击,陇西大乱,而这时的朝廷西征军却还在路上。
西征军离开长安好几天了,身后的柳树抽芽返青,关内将迎来春天,而他们的前路却仍被困寒冬之中,风雪漫天。
气候恶劣,干燥寒冷浮尘又多,连夜行军考验体质和意志力,许稷的供军队伍远远落在主力军后面,只能拼足一口气往前赶。
所幸行军不仅仅仰靠专线供给,军队本身有将近三分之一的辎重兵,负责武器、粮料等物资的护运,还能进行就地补给,这样算来,许稷的供军粮料只能算为储备,前期并没有太大压力,走得慢些反而稳妥。
她很久未见王夫南了。尽管一同西征,但王夫南比她早行将近几十里路,两人又都无法随意离岗,就不容易见上一面。
夜晚可闻得水声呜咽,依稀可辨远处山脉,有雪花不断落下来,风呼啸而过,许稷勒住缰绳,身后判官道:“可是要停下来歇一歇?”
许稷点头,翻身下马,去河边接了水,洗了个脸。她蹲在河边,低头揉了揉太阳穴,一个队头忽然扔了条鱼给她:“刚抓的!”
许稷摸出匕首,将匕尖插进鱼腹,不动声色地撕开肚皮,掏出内脏刮干净鳞片,浸到水里洗净,走到生起来的火堆边去烤鱼。是一条不错的鱼,没有调料吃起来也很香,她吃得耐心又有条理,能将一条鱼彻底吃成一只空架子。
判官开玩笑说她是猫投生的,随后又递过去一封信,正色道:“前边送来的。”
王夫南?许稷擦干净手,接过信拆开,对火光眯眼细看。
王夫南言简意赅,无非是说“人粮马料、军装、军资的具体细目及数量”已阅,请她务必按人头重估一遍,并尽量找机会沿州县补充口粮,不要只指望西北供军院的屯田和盐场,因西北供军院的就地补给一向不值得信任。
最后又说,西戎近期可能对大散关有所动作,倘若真打过来,不必往西到凉州了,这儿就会先打起来,所以让供军粮草走慢一些,免得被卷进去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他屡次西征经验丰富,自然值得相信。许稷于是嘱咐判官:“今晚就地休整,明早再走。”诸人都累得不行,可以睡个囫囵觉自然开心。而待他们扎营时,许稷则起身歹人巡视周边做好部署。
细雪往下落,惹了一头白。从长安往西这条路,许多人走过,这其中也包括她阿爷,但他到底没能再回来。
这是条血路,多的是无法回头的人。
往西,再往西,是她没有接触过的人情风土,她不知那里是什么模样,也不知自己的命途会如何与之交错相缠,是否会有深缘。
雪愈发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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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往东有函谷关,往西有大散关。大散关是出入关中之要隘,散关失守意味着关中西边门户打开,十分危险。
王夫南所料没错,西戎着急扩张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攻陷秦、成、渭、陇州后直扑大散关,势要将陇西南部全部吞下。当地官健及牙兵死守大散关,快撑不住时幸得朝廷西征军相援,终是补上了这口气,继续与气焰嚣张的西戎相对抗。
打起仗来的消耗与日常行军的消耗自然差了许多,前线的大口张开,源源不断吞补给,而许稷只预备了四十日的军粮。
前路被堵死,许稷只能后退问藩镇借粮,哪料藩镇捂紧口袋只嚷嚷没粮,分毫不给。最后没办法问凤翔要粮,凤翔竟慷慨解囊,许稷这才知道练绘调到了凤翔。
来不及叙旧,许稷便要动身,并将粮草分批运送。粮草出界,宛若肥肉出锅旁边围了一圈贪婪食客,个个都等着争抢,她自然做好了发生折损的准备。而将粮草分散运输,则是将目标减小,从而避开大规模的争抢。
而由她亲自押运的三十乘粮车,从凤翔出来,还未到陇州,便与一群作乱的叛军遭遇。叛军有数百人之众,而她只有八十人,正面相遇,且又有粮车拖累,敌我差距太大,胜算小得可怜。
许稷在指挥奇袭上尚有优势,但正面攻防却根本不行。她当机立断要求所有人弃粮车后撤,队头惶惑不解之时,只见许稷已经带人调转马头躬身飞奔往西去。
真是个胆小鬼!队头无法理解这样的决定,要知道这三十乘粮食来得多不容易,说拱手让人就让人吗?!可另一边却不断催促他赶紧逃命,队头权衡之下,趴下来抱住那粮车轱辘:“老子死也要与粮车死在一块!”
上百号官健叛军见许稷弃粮逃之夭夭,只剩一个队头死抱着车轱辘不放,将粮车围了一圈,笑道:“你死守有个屁用,你们头都跑啦!脑袋这么尖,给爷爷们蹴鞠都嫌不好使!”
一阵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