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越瑄长叹一声,“你们兄妹可真是他的劫。不过若非如此,我那儿子哪会这般有血有肉?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活法,早早就坐枯禅般心如止水,那不是越家少主,那是和尚。”
他说着,忍不住笑起来。
奚玉岚:“……”
您这副‘我儿子好棒’、‘我这个当爹的真是与有荣焉’的态度是怎么回事?
刚才还在可怜苗寨好吗?
“那苗寨那边……”
“不用你们操心,我来处理。”越瑄无所谓地摆手,“儿子闯祸老子收尾,天经地义。当下最主要的还是让小棠快些好起来,昨日那模样,可着实吓人。”
他算是看清楚了,自家蠢儿子好不好,完全取决于奚玉棠好不好。若是奚玉棠能好起来,也许儿子立刻就能恢复正常。这么想的话,他这个当爹的,还真得费点心力为儿子照顾好人了。
目送奚玉岚离开梅园,独坐饮酒的越家主不免陷入了回忆。
年轻的时候,他也好,奚之邈那疯子也好,可也是这般无二呢。
想当年他还嘲笑奚之邈机关算尽连哄带骗,十八般武艺尽出地将唐家嫡小姐拐到雪山,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不逞多让的自家儿子,怎么看怎么觉得……
还真是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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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武之人根基毕竟扎实,没有寒毒困扰的奚玉棠身体恢复力比起从前来简直惊人,加上越家每日不重样不要钱地供着各种珍惜药材,很快,在确定她全身筋骨都无恙之后,沈七果断在他们到达姑苏后的第五日,将奚玉棠全身的绷带拆了。
好巧不巧,十日后,越清风姗姗归来,而奚玉棠也在同一日的清晨,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睛。
再次见到久违的奚玉棠,越少主心里复杂得难以言喻。虽然寒崖老人早早便透露过‘体可复,神难还’的结果,可当眼前这个穿着妃色纱衣的女子,用那双仿佛无论丢下多大的石头都无法掀起一丝涟漪的漆黑眸子无动于衷地望着自己时,越清风还是在那一刻,深深地感到了命运对自己的恶意。
奚玉棠,不仅连几个月前‘五岁’的记忆也丢失不说,还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在这个偌大的姑苏越家,当她醒来时,一个人都不识了。
没人能体会那种感觉,那种她一觉醒来,连她自己是谁都忘记,更别说记得雪山,记得父母、兄长、沈七、越清风等等许多人的感觉。
用沈七的话来说,甚至连她自己都是恐慌的。
她闭关失败,真气失控,冲击的不仅是她的经脉骨骼,更是脑子。
有多少人因为练功失控而变成了疯子或痴傻?这些例子每日都会在武林各个角落发生,多不胜数。而沈七也好、越清风奚玉岚也好,只能安慰自己,至少她看起来并没有呆傻或疯癫,只是回到了十六年前那种不会说话的境地罢了。
同样都是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唯一不同的是,上次奚玉棠是受刺激过度而故步自封,这一次,则是功力反噬。
沈七是最镇定的。这种情况他遇到过,既然他能在当年那么艰难的情势下将奚玉棠从深渊里拉出来,如今不过是再来一次而已。比起上次,他相信自己能做得更好。
丢下了几张方子后,他将奚玉棠丢给那俩师兄弟,之后钻进书房,在越家浩瀚的医书中寻找起最适合的治疗方案。与此同时,他还交代了一大堆的注意事项,洋洋洒洒写了数十张纸,归根结底一句话——任何时候都不能留下奚玉棠一个人。
看到沈七如此斗志昂扬,原本颓丧的师兄弟二人也打起了精神。
不管怎样,人活着不是吗?如果一切努力都做了,到最后她依然想不起前尘旧事,大不了重新开始。复仇也好,振兴玄天、扶植太子也好,不是还有他们么?
都是经过大风大浪无数的人,也都是被老天开过无数玩笑的人,奚玉岚和越清风要比他们想象得更容易接受事实。
故步自封的奚玉棠是这个天下最难接近的人,好在攻击性不强,大部分时间都像个布偶娃娃,在反复确定了这个陌生的环境里并不会有人想伤害她后,一些小时候保留下来的习惯终于渐渐显露出来。
例如嗜甜,例如挑食,等等。
越清风和奚玉棠熟识起来时她已将这些小习惯隐藏得极为完美,恐怕除了奚玉岚,没人能看出来。说白了,这些富贵病,仅仅是富贵病而已,当‘富贵’不存在时,为了生存,人总能不断地刷新着自己的底线。
可如今,这些小毛病再次冒出了头。
这让众人纷纷大松了一口气。
越少主还从未和这样的奚玉棠相处过,在小心翼翼掩藏起自己濒临崩溃的情绪后,反而从中找到了乐趣。
九月的紫竹园算是整个姑苏越家最凉爽的地方,当奚玉岚不得不暂时离开姑苏回到青山谷时,奚玉棠大部分的时间都留在这里。
午后蝉鸣不绝,秋远站在廊下昏昏欲睡,斯年也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里躲避秋老虎,偌大的前厅里只有一男一女分别坐着,一人手里抱着一本书。
女子手边还有新鲜出炉的点心和清甜的酸梅汤,就放在她一伸手便能够得到的地方。
相比刚刚解了蛊、伤势未愈被强制禁足的越少主,碧玉纱衣的女子脚边高高垒起的一大堆书籍显然更引人注目。
越清风大部分的注意力都不在眼前的书上,一心二用对来他说如吃饭喝水般简单,此时他的目光落在奚玉棠手中的《大晋律例》上,只见对方格外专注地看着书中内容,难得一见的安静模样,没有往日的剡厉和英气,反而多了一丝柔恬。
那本大晋律例她已经看了三天了。
眼见奚玉棠盯着其中某一处呆愣了许久,越少主放下手边书卷,轻声开口,“可有不懂?”
女子身子一僵,下意识抬头看他一眼,停顿片刻,她犹疑地看向不远处的笔墨。
“秋远,”越清风心如明镜,“磨墨。”
半睡半醒的秋远猛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动作麻利地铺纸磨墨,以最快速度在奚玉棠面前摆好了文房四宝。而后者似乎惊呆于这小少年的行动力,眨了眨眼,好一会才将目光放在面前的白鹿纸上,试探地拿起笔,在纸上飞快地写了一行字,随后微微将纸张往一旁推了推。
从她左手执起笔开始,越清风便挑起了眉,如今看到纸上那一行颜筋柳骨的好字,再联想平日里奚玉棠那一手人神共愤的烂字,越家少主微微眯起了眼。
“……诸奴婢告主,非谋反、逆、判者,皆绞……”男子好听的声音响起,“有何不对?”
奚玉棠盯着他不说话。
两人对视良久,越清风恍然,“你在猜测你的出身?”
对面人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了松。
将她这几日的行为简单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后,越少主彻底明白了她在做什么。虽然听起来有些怪异,但通过了解一国的律来认识周遭所处的大环境,的确是一个最快也最聪明的做法。
她竟然在试图了解自己的处境。
“秋远,你来说,说实话。”越清风唇角微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