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半夜不睡觉,跑到这鬼地方作什么?”岑非鱼疲累至极,双目通红,几乎要睁不开,故而没什么耐心,语气不善地喊了一声,快步走上前去,将白马从地上提起来,“你发什么病?”
白马回头望向岑非鱼,一张本就雪白的脸映着月光,白得如同鬼魅一般惨白。他脸上亮晶晶的一片,不是河水,而是泪水。
岑非鱼见状,心跳都漏了几拍,松手放开白马,抓了把头发,跟他一同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温言道:“你第一次上战场,冲锋陷阵、杀敌斩将,直是锐不可当。看你这样冷静,比我初入伍时,不知强了多少倍,我便没照顾到你的感受。善良的人看见尸山血海,心中总是会难过的,没什么大不了,要学会克服恐惧,抛掉不必要的怜悯。”
白马摇了摇头,两颗硕大的泪珠从眼中滚落,显是伤心至极。
岑非鱼瞟了眼方才白马蹲过的地方,发现地上有一滩呕吐物,便挤出笑容,打趣道:“做恶梦,吐了?我第一次在战场上杀敌时,当场就吐在了敌军身上,被同行的人笑话了很久。这些都是很寻常的事情,不要放在心上。带兵打仗时,须得步步为营,但杀敌过后,就要让自己放宽心,别人自己难受。”
白马原本只想偷偷哭上一回,发泄掉心中的难过,但经岑非鱼这样温柔地一哄,泪水登时决堤,不得不闭上眼来忍耐,说:“我与敕勒穹庐,虽只相处了两年,但他是个忠厚老实的人,我跟他很是投缘。他的前半生跟我一样,生而为胡人,万事不由己,最初,我们都只是想要吃口饱饭,好好活下去。但世事无常,他被我招安,跟我行军作战,想来亦是身不由己。他曾向我说过,老了以后还是要回到高句丽,无论那里再如何混乱,再如何贫瘠,都是他的家乡。”
“别哭了,看你这样难过,我比你更加难过。若是不愿打仗,咱们就不要打了。我两个刀枪入库,放马南山,逍遥江湖间。”岑非鱼伸手,帮白马抹去眼泪。
白马向后躲开,自己擦了把脸,使劲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人,是要落叶归根的。可现在敕勒穹庐因为跟从我作战,就这样死在了荒郊野外。我不知道,当我再次从那个山谷行过时,是否还能认出他的坟包。我更不知道,以后还会害死多少人。但我不能退缩,世道这样黑暗,我不能做把脑袋扎进雪堆里的野鸡。”
白马说着说着,眼泪又止不住了,胡乱抹了把脸,道:“道理我都懂,你不用安慰我。我、我不想让你难过。我只是,我只是……算,不说了。”
“我懂的。”岑非鱼没有劝慰白马,将手环过他的肩膀,把他揽过来,让他靠在自己肩头,就这样沉默着。他看着白马,就像看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见他跌倒了,不能帮他,必须让他自己爬起来——这是每个男人的成长过程中,都必须经历的事情,不断与从前软弱的自己战斗,打败自己,破而后立。
白马靠着岑非鱼,就这样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以后,又恢复了平日的冷静镇定。
一行人在荏平休战了小半月,白马看出县令左右为难,便建议岑非鱼离开。
岑非鱼:“我派人同淮南王联络过,他让我们到江南去,但那与逃跑无异,我拒绝了。”
白马忽然灵机一动,道:“不如,我们再去打一次建邺?”
岑非鱼迅速思虑一番,道:“你是让这帮小崽子们干回老本行?”
白马笑道:“我们不能杀梁信,免得激怒齐王。这笔账先记下,但这口恶气总是要出一出,否则人心涣散,队伍就不好带了。咱们装成马匪,突袭建邺,抢了官府府库就跑,将梁信羞辱一顿。”
两人召来几个心腹,一番合计,即刻动身,昼伏夜出,秘密穿越山林,来到建邺城外。
经过大半月前的一场胜仗,济北王重拾信心,再度骄矜起来,白日防御松散,西大门总是敞开的。
岑非鱼带了几个人混进建邺,打探出城中地形和兵力排布,便退回来,让手下们全都扮成马匪,在傍晚城防换班时,突然杀进城去。
一伙人直冲官府,见着人就一通乱打,抢空了银库和粮仓。
等到全军撤出,岑非鱼便让亲信带队先走,自己和白马折返回去,趁官兵们出城追击,城内布防空虚,潜行至济北王住处,将他套着麻袋用棍棒乱揍,然后脱光他的衣服,把他挂着城门楼上。
官兵们追不上骑着快马、早有预谋的军队,回城后发现济北王被人劫走,又在城外苦苦搜寻了一个晚上。
等到第二日天明,老百姓们围着城楼指指点点,官兵们才将已被揍成猪头的济北王从城门楼上救下。
岑非鱼和白马向东疾行,一日后赶上了大部队。如今,清河和鄄城暂时不能回去,他们便绕道北上,沿途打劫官府,放出牢狱中的亡命徒,将他们收编入队。
一月后,这支军队已有五千人。他们行至幽州广平,在岑非鱼和白马的布置下,冲进城中一番劫掠,并杀了广平太守报仇。
在广平修整小半月后,岑非鱼发现,青州的刘伯根竟然打着“受命于天”的旗号,鼓动三万天师道众,在青州起兵了。
桓郁只道齐王是个草包,跟着此人捞不到好处,更带着一队人马来到青州,参与了天师道的行动,在刘伯根手下混了个副将的官职。
齐王记恨桓郁,即刻发兵前往青州平乱。
岑非鱼抓住这个空档,大着胆子挥师东进,将幽州刺史所在乐陵郡攻下,同样是劫囚、抢粮,对百姓秋毫不犯,每次行动见好就收,一路上不做停留。
而后,这支队伍南下至北海边的平原县,以楚王的名义抢占此地,劝降平原县令,暂时驻扎城中,终于停下了脚步,休憩整军。
第106章 相许
泰熙七年九月,楚王在江东征兵五万。
十月十三,大军挥师南上,第一战攻打许昌,生擒齐王三子梁羽,收编许昌守军万五千人。十月廿五,大军攻克官渡。楚王收编城中驻军万人,沿途又得各地百姓投奔,麾下兵士达八万余。
十一月初四,万里雪飘,黄河封冻。
楚王退回许昌,隔空同齐王喊话,希望两方罢兵休战,合力攻打长安,救出被贺珲劫持的惠帝。
洛阳城中,笙歌依旧。
出乎众人预料,齐王遵守了自己的承诺,掌权半载间并未有出格举动。可他虽没有自立,却也没有丝毫发兵对付贺珲、解救惠帝的意思,而是以宗室联盟的“盟主”自居,忙着“选贤任能”。
齐王的目的很明确——找一个没有背景的藩王,将他立为储君,让他名正言顺地继承帝位;此后,齐王便可正大光明地辅佐皇帝,实则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纵使日后东窗事发,追就起来,别人也不能说他的不是。
齐王定下的储君任选,乃是先帝第二十九子,年仅十岁的豫章王梁冶。梁冶的母妃出身低微,身后没有任何世家支持,自幼远离王都,与朝中各方势力都没有瓜葛,正适合充当齐王的傀儡。
十月廿七,豫章王秘密抵达洛阳。齐王才给楚王回应,答应他罢兵休战,同时要求他听命于朝廷,在来年开春时同朝廷一道向长安发兵,迎惠帝回京。自然,齐王并非真的想救惠帝,他只是需要惠帝亲自将梁冶立为“皇太弟”。此后,惠帝若愿意退位让贤,又没有“非分之想”,齐王自会让他安度余生;若他紧握权柄不放,齐王也有办法,让他“寿终正寝”。
试问,哪个明眼人会看不出齐王的如意算盘?但如今齐王掌权,众人轻易不愿同他为敌。
至于楚王,他不是不明白齐王的狡诈心思,可一来冬日不宜长途行军,二来他远道而来,一月之内连续攻占许昌、官渡两个重镇,眼下已是人困马乏。而且,目前万事皆以救出惠帝为重,楚王只能佯装应下齐王的要求,暂时按兵不动,等待来年开春救出惠帝,再行计较。
数百里外的平原县,又是另一番气象。此地东临大海,气候宜人,晨风尚带着一丝温热。
岑非鱼懒洋洋地躺在院中凉亭里,剥着花生、烧水烹茶,饶有兴致地看着白马忙前忙后,督促手下清点自己从魏武帝的藏金洞中挖回来的黄金,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
哐——!
“这世道兵荒马乱,挖那么多黄金回来有什么用?”寇婉婵从未见过这么多金子,光是清点、登记,就已把她弄得头晕脑胀。她见到岑非鱼一派悠哉模样,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将算盘往岑非鱼面前桌上一拍,“二爷,你倒是清闲得很!”
岑非鱼笑嘻嘻地递了杯茶给寇婉婵,打趣道:“让我家那小财迷晚上枕着睡,开心开心也是好的。喝杯茶消消火,仙儿姐姐脾气这么大,小心将你的仰慕者都吓跑了。”
“老娘不稀罕。”寇婉婵喝了茶,无奈地拿起算盘,埋头继续清点。
直到傍晚,黄金才全部入库。
天幕上飞霞绚烂,空气里浮动着金钱的味道,白马心里开心得不行,两个眸子亮晶晶的,欢呼着跑到岑非鱼面前:“足足有八十万两黄金,可以买下八个我了!”他说着,张开食中二指,夸张地比了个“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