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洛阳城,大理寺中一片死寂。
廷尉吊死公堂,他手下的官员们看不清形势,惶惶然不可终日,什么案子都不敢再接,个个在家称病谢客,强行暂停了一切事务。
府衙森严,至夜更显寂寂,黑暗中唯一的声响,便是巡逻官兵所发出的整齐脚步声。循着这脚步声,穿过公堂、绕开后院,通过一条竹林掩映下的青石小路,便能见到守卫最为森严的大牢。
大理寺牢房特殊,共有两院,东院关押待审的犯人,因时人喜好吃寒食散,洛阳街头常有浪荡子因吃多药粉而冲动犯事,罪责不大不小,皆被塞在东院反躬自省。走过东院,再穿过狱卒的卫所,便能进入关押重犯的西院。
西院中犯人不多,灯火昏昏,只有丙字牢前燃着篝火,火上架着两口大锅,羊汤冒着滚滚白烟,鲜美的气味令人垂涎三尺。
此刻,岑非鱼坐在丙字大牢前的走道上,牢狱逼仄,走道十分狭窄,他身材健壮、手长脚长,如此勉强坐着,直觉浑身不自在,时不时伸脖子、晃脑袋,更越过围栏,把长腿伸到丙字牢中,活像个被强行塞进笼子的大老虎。
他手里捧盛满羊汤的海碗,嘴里啃着羊腿,却一脑门的官司气,念叨着:“冬吃萝卜夏吃姜,萝卜生津润肺,素有‘小人参’的美誉。你不要挑食,只晓得闷头扒饭可怎么行?总是这副狼吞虎咽的吃相,若让那姓孟的看到,还以为我不给你饭吃呢。”
“你睁大眼睛看看清楚!”白马夹起一根人参,杵到岑非鱼鼻子底下,“你家萝卜长得跟人参一模一样?”
“啊——”岑非鱼张大嘴,顺势在白马夹来的人参上咬了一口,咀嚼两下,露出一副惬意神情,“这萝卜好像是有些人参味儿?许是苻鸾眼睛不好,让他买萝卜,错买成了人参。人参有什么不好的?不仅滋补,而且很对你的病症。”
瞧这打蛇随棍上的无赖相,倒像是白马在上赶着喂他似的。
白马欲哭无泪,不愿让岑非鱼再占便宜,把手收回,啃萝卜似的将剩下的人参吃了,气鼓鼓道:“我有什么病症?你才有病呢。”
“那天你夜里做梦,说匈奴人来了,让你姐姐快跑。”岑非鱼摸了摸白马的额头,帮他把汗擦掉,“梦寐惊魇,恐怖不宁,是心气不定、五脏不足而致。你的病尤甚,还伴有别的症状。”
白马一听便知,岑非鱼又在说胡话了。
从前,岑非鱼非说白马长得太单薄,变着法子让他进补,但经邢一善治疗,如今白马的体格已远比常人硬朗,觉得每顿饭吃饱就行,不必再浪费银钱。而且,补品吃多了,人便血气奔涌,更容易生出冲动。
白马越想,越觉得岑非鱼目的不纯,怒道:“在路上的时候,你成日让苻鸾送好东西给我吃,安得是什么心,我难道不清楚?不与你计较罢了。日日吃人参、鹿茸,吃羊肉、喝羊汤,不要花你的钱?而且,还吃得我、我……”他面色微红,埋头继续吃饭,“反正我不要再吃了,要吃你自己吃!”
“你看看你!喜怒无时,朝差暮剧。”岑非鱼没脸没皮,阴暗龌龊的心思被人识破,不臊反笑,伸出手指勾勾白马的下巴,“二爷这锅汤,专用来治你的病。人参补心气,菖蒲开心窍,茯苓、远志更是补肾气的好东西。一锅下去,保管你五志归常、心神安定,飘飘欲仙了。”
白马看岑非鱼那嘚瑟劲儿,本想生气,却憋不住笑,一巴掌把他伸进围栏的手拍开,道:“牢里阴暗,看你胖成这样,在此待着必定不舒服。吃饱了就回去,别腻腻歪歪的,我难道就不想你么?过两日就出去了。”
白马目前仍是戴罪身,毕竟身在洛京,明里暗里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在赵王被定罪前,他须老老实实地坐牢,不能太过放肆,反引他人猜疑。
岑非鱼却不管这许多。先前在入京路上,他就一直跟在楚王的车队后面。如今白马坐牢了,他仍旧大咧咧地出入牢房,派苻鸾在丙字牢中铺满皮毛垫子,又天天搜罗京中美食送来。
原本,大理寺这样庄严的地方,是不容别人自由来去的。可岑非鱼天不怕地不怕,若有哪个不长眼的人胆敢挡他去路,他便将“丹书铁券”取出,对着日光一晃,仅仅是光芒便能闪瞎别人的眼。几日下来,官兵们不一定叫得出他的名,但只要见到他,不待他开口便会让开道来,道一句“您有丹书铁券,您先请!”
白马亦是无可奈何。他管不住岑非鱼,只能牢牢守住牢门,说什么都不让这人走进牢房,嘴上说是怕他图谋不轨,其实只是怕他沾上自己的晦气。
两人日日隔着一道围栏一同吃饭,也不嫌麻烦。幸亏白马乐善好施,常常把吃不完的东西分给左右“邻居”,如此,岑非鱼才没有被他们的白眼给淹死。
岑非鱼语气暧昧,笑道:“赵大侠也想我?是哪一种想,怎样的想?”
白马正欲怒斥岑非鱼不要脸,忽听外头传来一阵喧哗,见狱卒出外查看而久久未归,不由心下一紧。然而,他低头看了一眼,见碗里还剩大半碗白米饭,心中实在不舍,经过一番天人交战,终于打定心思先把饭吃完,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不要冲动,要静观其变。”
岑非鱼见白马那满脸算计,只为了半碗米饭的模样,觉得他实在可爱,伸手在他脸颊上捏了把,笑道:“娶鸡随鸡,娶狗随狗,娶了二爷,自成英雄。你跟我在一起久了,现也能处变不惊,颇有为妻风范。”
白马失笑,道:“若哪日我的脸皮能有你一半厚,那才是最有你的风范。”
“洛阳宫已被你搅得乱成一锅粥,你却这大牢中大快朵颐。柘析白马,你未免太过安心了吧!”
白马听到来人喊话,忽然一愣,倒不是因为惧怕,而是他发现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被自己重伤的天山双刀客阿九。
才几日过去,阿九的伤势竟已见好,但毕竟伤筋断骨,她的手已不如从前灵活,方才在外头一阵拼杀,眼下已露出难掩的疲态。她又穿上了一身黑衣,头戴黑色布巾,只露出一小片苍白如雪的皮肤,以及一双湛蓝的眼睛。
白马很是纳闷,边吃边问:“你来做什么?你打不过我的。”
阿九哂笑,道:“你已半只脚踏入鬼门关,竟还故作镇定,吃你的断头饭!你夺我宝刀、毁我一臂,以为我不会报复?我给你下了毒,此番前来,为的就亲眼看你肠穿肚烂的。”
白马同岑非鱼面面相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由于太过好笑,他们甚至不忍心笑出声来,怕令阿九无地自容。
白马不以为意,道:“断头饭最是好吃,若这真是我此生最后一顿饭,我更要多吃些才行。”反正自己吃过“玉壶冰”,已然百毒不侵。
岑非鱼在白马脑袋顶上轻轻一敲,道:“呸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阿九怒极反笑,因见岑非鱼一夫当关,自知决计打不过他们,才按捺住不出手,恨恨地盯着白马看了好一阵。
岑非鱼见了阿九的眼神,莫名觉得极为不爽,仿佛她多看白马一眼,就是占了自己的便宜,没好气地嚷嚷起来:“他是老子的,你看什么看?老子许你看了么?有话说、有屁放,无事就滚回姓孟的身边去,老子不欺负女人。”
阿九只看着白马,根本不理会岑非鱼。如此过了片刻,终于把白马看得汗毛倒竖。
白马实在按捺不住,问她:“这位姐姐,你到底想做什么?当年,你虽曾追杀我和三叔,但毕竟没有伤及我们性命,一报还一报,你的同伴被我杀了一个,你的手也已被我弄伤,我就不再同你计较。他人我查明族人中毒的事,若发现有你们天山派掺和,定会再找你算账。你若无事,便请离开罢。”
阿九忽然问了一句:“柘析白马,你是胡人还是汉人?”
白马莫名其妙,道:“我只是一个人,正道直行,无愧于心。我是胡是汉,同你有什么关系?你又是什么人,生在何处,长在何处?”
“你根本就不清楚,自己的仇人到底是谁!”阿九说完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白马觉得阿九意有所指,却不知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正思索间,没有注意到阿九行至大牢门边,忽然从抬手,朝他射出一支带有毒囊的短箭。
短箭一脱手,阿九便闪身逃脱。
岑非鱼生怕白马中招,想也不想,运起“金钟罩”的内功,将手掌变得坚硬如铁,一把抓住暗箭。
可谁都没料到,那毒囊上另有机关,只待短箭停止前行,它便“砰”地一下自行炸裂开来。其中粉末散在空中,罩住了乙、丙、丁三个牢房,更洒了岑非鱼满头满脸。
“遭,快将毒粉洗去!”
话虽如此,可白马迅速环顾四周,发现与自己相邻的乙字牢和丁字牢中,两个同样被药粉洒中的犯人,俱都安然无事,反而更远处牢房中,有几个犯人似有毒发的症状。
白马知道事有蹊跷,推测阿九的药粉没有毒性,然而,他见到岑非鱼那不知死活的模样,心中十分气恼,决定给他个教训。他眼珠子骨碌一转,假装心急上火,抓起早已摆在地上晾凉了的汤锅,照着岑非鱼面门泼去。
岑非鱼被浇了个满头满脸。
白马假装满脸歉意,紧张兮兮地说:“没别的办法了,先用汤水顶顶,你可以什么不适?不是我说你,她射箭就射箭,你抓它做甚?如此冲动,早晚要中招!”他说着说着,不禁真心自责起来,“我吃过‘玉壶冰’,现已百毒不侵。怪我当时冲动,早该将那东西留给你。”
岑非鱼伸出舌头,将鼻尖上沾着的茯苓糕舔掉,劝道:“莫慌。”
白马双目通红,道:“你当中毒是好玩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