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丹谷不知有人能将九尺长棍使得如此灵活,迅速后撤两步,堪堪避过这一击,被棍棒带来的劲风扫飞了额前太极巾。
啪——!
棍棒重重落在地上,将薛丹谷身前的青石板砸得四分五裂。
碎石如水花四溅,刹那间将尚未落地的太极巾割成两段。此击威力之大,可见一斑。
薛丹谷浓眉紧拧,发现了岑非鱼的异常。
先前,岑非鱼一直隐隐处于下风,只凭着强硬的外功《金钟罩》,才免于被薛丹谷强悍的内劲所伤。毕竟,修炼内家功夫,一看资质,二看时日,岑非鱼不过三十出头,至少比薛丹谷少了二十年的内功修为和交战经验,同他相比处于下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然而,再度交手,岑非鱼不仅完全改换了招式,使出了一套薛丹谷生平从未见过的精妙棍法,连所用心法都与先前的《般若经》截然不同。
不过片刻,岑非鱼竟似换了个人一般,可一个人怎能同时精通两门心法?
观斗者陆续看出战局的变化,无不啧啧称奇,唯有弗如檀面色如常,似是对岑非鱼的一招一式都了然于心。
岑非鱼的武功已经被师父看见,索性破罐破摔,放开了手脚,一路穷追猛打。
薛丹谷想尽办法,却依旧近不了对方的身,打得异常被动,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他使劲一摇头,将心中疑虑同热汗一齐甩掉,双掌于空中虚虚地划出一个太极双鱼形状。真气狂涌,令他双臂青筋暴起,最终聚于他的两个掌心。
雪尘和碎石被薛丹谷的真气吸上半空,凝成了一个巨大的八卦符文。
擂台周遭,狂风呼啸,树枝疯狂颤动。
岑非鱼双目含笑,换将左手持棍,右手立掌向下,比出一个“降魔结印”,闭目沉吟,周身渐渐浮起一层金光,真气徐徐流转。此时此刻,他虽处风暴中央,眉、发,衣袍却经风不动,仿佛整个人同万物都相干。
另一面,白马再度对上薛翠崖,却是愈战愈勇,丝毫不露疲态。他自称“练得是百家功夫”,此时看来,确非虚言,一对弯刀在他手中,时而化作双剑,时而化作双刺,时而并成一枪,时而分为两棍,灵活得非同一般。
短短十来个回合,白马先后使出了天山派的《惊鸿刀》,峨眉派的《飘雪穿云剑》、《霓裳动》,点苍派的《花架功》、《惊空舞》,雪山派的《凌云白鹤剑》、少室派的《羯磨枪法》,以及十二连环坞各坞主的绝学和江湖帮派的各路散招,甚至于刚刚才接触到的华山《幻生剑》,都被他耍得有模有样。在他手中,不同门派的招法衔接流畅无比,每招每式都用得恰到好处,仿佛就是他的本门武功。看得宾客们眼花缭乱,打得对手应接不暇,几乎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
火花狂闪,刀扬雪舞,碎石裂空。
“你到底是什么人!”薛翠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若非围观者众多,而白马又独自处于偌大的擂台上,他甚至要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又或者对方身后有什么修炼了百年的神秘高手指点操控。
白马扬眉一笑,道:“我不是‘什么人’,我便是我。”
薛翠崖虽然也精通华山派的九大剑法,可面对对手那神鬼莫测的出招,实在是有些吃不消。他已年近五旬,精力自不及白马,深知久战不利的道理,不得不把心一横,后撤两尺,将长剑“却邪”横陈面前,并起左手四指,以虎口夹住剑刃,用力一抹。
长剑沾上薛翠崖的鲜血,发出狰狞的血色暗光。薛翠崖催动真气聚于左掌,尽数灌入剑身中,引得“却邪”发出嗡嗡蜂鸣,不住地震颤,仿佛一条将要挣破桎梏的囚龙。
白马目光如水,将薛翠崖的每个动作都看在眼里,知道对方是准备同自己作最后一搏,便定住心神,左右手用力一挥,“铮”地一下,将两把弯刀交错置于身前,同样催动真气,准备迎击。
当真神陷入无尽的长眠,世上任何祈愿都沦为空梦,人间成为困难的炼狱,唯有令自己化身为火种,方能燃尽魅魍。在这对决的一瞬间,白马终于明悟,自己不是老麻葛所说的“光明化身”。他只是一根薪柴,在颠沛流离的苦难生活中,被无数个善良的人点燃,而后才能燃烧,成为焚尽黑暗的烈火。他为自己而战,更为自己珍视的所有人而战,以武技克定祸乱,这就是他的道。
白马忽觉豁然开朗,内心无有惘思,竟在激烈的比武中得到顿悟,周身充盈着光明真气。
薛丹谷大吼一声,用尽全力将面前的真气八卦推向岑非鱼。岑非鱼原地跃起,一棍化千影,当头砸向薛丹谷。
薛翠崖撒足狂奔,剑刃寒光令天地变色,剑尖直指白马咽喉。白马挥动双刀,正面冲向薛翠崖的剑刃,仿佛一簇熊熊圣火。
砰——!
只听一声爆响,擂台上四团真气相撞,气浪瞬间爆起至数丈高。乱窜的真气如同千万把刮骨刀,煽动狂风、卷起砂石,打着旋儿向四面八方扫去。
看台上,宾客们尚未从激烈交锋的场景中回过神来,便被气浪袭至面前,不得不抬手护住要害,或躲在青石墙垛后头,却仍旧忍不住眯缝着眼,朝擂台上张望。
将近半刻过后,漫天尘雪沙石方才落定。
四个人影再度显现。
其中,最为挺拔打眼的,自然是岑非鱼。他如松柏临寒而立,仍旧衣冠整肃,微微仰着下巴,一棍点在薛丹谷喉头,只要稍加用力,便能在对方的脖子上戳出一个血洞,“薛前辈,你可认输?”
“我……输了。”薛丹谷嘴角滴血,模样狼狈,手腕、脚踝、肩窝、腰腹等多处要害上,都留着棍棒敲击留下的痕迹。“灭魂”剑黯淡无光,被岑非鱼踩在脚下,如同它的主人一般,再无还击之力。
白马和薛翠崖一人持刀、一人持剑,正面相撞,保持着刀剑相抵的抗衡姿态,真气仍在两人周身疯狂流转,相互抗衡,手中兵刃不住地鸣叫颤动,尚看不出谁胜谁负。
只听“啪”地一声脆响,银芒如电闪过,长剑“却邪”自同“云上天”相抵处裂开一道缝隙,继而断作两节。
薛翠崖面如死灰,当是早已料到“却邪”已是强弩之末,却仍旧不死心地同对手僵持着。直到剑刃落在地上,印出他失尽血色的脸庞,他才不得不承认,“我输了。”
白马收刀入鞘,弯腰从地上捡起剑刃,看着光亮的锋刃上倒映出一个看不清面目的自己,忽然觉得这样没意思极了,随手将斗笠摘去。狂风早已将他的发带吹飞,随着斗笠的移除,他一头赤色长发落下,颜色如同缠绕着落日的红霞。
“胜败耐兵家常事,前辈莫要介怀。”白马把断刃交回薛翠崖手中,“前辈与我的兵器,俱是由名家以珍稀材料锻造而成,一来,刀比剑厚,以刀刃砍削剑刃,是以强击弱;二来‘却邪’成剑时年代久远,冶炼锻造的技艺不如今时,硬度比起‘云上天’,自不可同日而语。赵灵先前变换各家功夫一路猛打,为的就是令你无暇顾虑其他,我才有依靠兵器制胜的可能。说到底,不是我赢了前辈,而是我耍了些小心思,让‘云上天’胜了‘却邪’。毁伤前辈的兵器,实在对不住。”
薛翠崖接过断刃,释然一笑,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输了就是输了,难道他日我在战场上被对手砍了头,还能怪自己的剑不如对方的刀硬么?你的外功不如我,可你的内功,我是拍马难追。这把‘却邪’剑,薛某用了大半辈子,是时候换把新的了。”
二薛输了比试,不输气度,在众人眼中,俨然已是真正的高手英雄,比起自大狂妄的雪山派贺九霄之流,更让人敬重。
薛翠崖略有不解,问:“你方才说,你是什么人?”
白马道:“在下名唤赵灵,乃是赵桢将军的独子,是赵家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缕血脉。”
薛翠崖已同白马较量过,知道他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听他亲口说出这话,便不怀疑。然而,其余宾客却不知各中因由,俱是一脸疑惑,在看台上小声议论起来。
“众所周知,赵桢将军是汉人,而我看你模样,身上应当有胡人血脉。非是薛某仇视胡人,可赵将军是戍边将领,如何会同他最恨的胡人结合?”薛翠崖已看出其中关窍,但他并不说破,反而提出疑问,让白马能在当着一众江湖人讲出当年的实情。
白马闻言会意,感激地朝薛翠崖点点头,朗声道:“能证明我身份的信物,先前已向诸位展示过,太子府的桓郁公子亲手验证了玉符的真伪,我在此便不加赘言,此其一。”
“你根本就不是赵桢的儿子!”桓郁厉声大吼,起身走上擂台,怒道,“你是洛阳青山如是楼中的倡优,艺名‘点绛唇’,京中许多达官显贵都翻过你的牌子,此事一问便知。你他娘的身上还有老子留下的印记!岑非鱼,你找个假货来冒充赵桢遗孤,戏耍诸位英雄,是何居心?”
白马被人当面揭开不堪的往事,并不惊怒,反倒异常平静,笑道:“桓公子所言,句句属实。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二点。”他仰起头,斜睨桓郁一眼,突然取出袖中的“如幻三昧刀”,对着桓郁的胳膊反手就是一刀,将他右手砍下,“昔日,我被人拐卖至青山楼,不得不韬光养晦、伺机而动,你欺我幼弱,百般羞辱于我,若非岑大侠出手相救,想必我早已死于你手。我无权夺你性命,今日取你一臂,暂不同你计较。桓郁,须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坏事做尽自有天收!”
鲜血溅起,滴在白马脸上。桓郁惨叫一声,捂住手臂上的断口,目光狠厉地瞪着白马,想要出手还击。
白马随手一拍,用内劲将桓郁振飞,见他掉下擂台,被狗腿们抬走,便不再多看一眼,接着说:“若是在座诸位到过边关,应知胡汉两族从来就不是仇敌。玉门战场上只有两种人,一是侵凌他国的人,一是保家卫国的人。当年,并州军驻守玉门关时,向来同胡族共居、通婚,军队中有胡有汉,更有许许多多如我一般,拥有两族血脉的人。”
薛翠崖点头道:“此话有理。可当年赵桢将军死于玉门一役,朝廷已盖棺定论。一个已死之人,如何能生下你?”
“我父亲没有死!当年,有人以我羯胡部落为人质,要挟父亲手下的一名裨将,名唤乞奕伽的羯人,作为内奸,给爷爷送了一道矫诏,让他们撤下防备、开城门迎接援兵——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援兵,他们迎来的,不过是前来取他们性命的幽州军。”白马眼中带泪,取出乞奕伽给留给他的匕首,扣动机关,拿出一张青纸,“这就是那道矫诏,这上面的御印是假的。”
薛翠崖接过血泪斑驳的青纸,同薛丹谷一同查看,两人低语一阵,继而小心翼翼地将纸折好退给白马,道:“这纸上的御印圆滑完满,应当并非经历过数次战火、辗转流落多人手上的传国玉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