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伫立在阳光下的大雪中,乌衣上罩雪白大氅,唯一能让人辨出他的皮肤的,便是阳光在他轮廓上温柔涂抹的一层微光。他头上的纱帽压得很低,光芒穿过遮面纱的缝隙,斑驳洒落在他的面颊上,呈现出的点点光斑,俱是少年人的青春气。
岑非鱼话说到一半,不知不觉看傻眼了,直到把白马看得脸颊泛红,恨恨地瞥了他一眼,他才反应过来,继续说道:“区区八千两黄金,权当是个彩头。”
“好大的手笔!”宾客无不两眼放光,摩拳擦掌想要放手一搏。
岑非鱼向来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装模作样道:“诸位前辈想要打擂,岑某是一万个愿意。可若是如此轻易便为你们破例,实在有失公允。你们说,此事该如何是好?”
宾客们同岑非鱼一样,好整以暇地望着十二连环坞的人。
但何不同还没来得及开口,擂台上便再次热闹起来。
“哼,凡夫俗子!”看台上金光灿灿,比武被打断的袁欣梅却不为所动,视线一直落在对手身上,“发什么愣?是看不起我么?”她说罢,举起龙凤双钩,径直攻向对方。
崆峒武学博采众长,佛道兼修,共分八大门。袁欣梅所学的花架门,原是张骞通西域后,行走在丝路上的商人们所创。商人们为防马匪劫掠,将普通的江湖套路同月氏人的乐舞相结合,平时以舞助兴,战时以武杀敌。
袁欣梅唤回了对手的注意,亮出一个“反弹琵琶”的架势。前一刻,她还是如来座前散花的飞天,下一刻,她的目光却倏然变得狠厉,只一转身就化为索命罗刹。
空中雪花飘落,袁欣梅两手各执一银钩,旋踵连转数圈,仿佛在旋转中生出了观音的千手,摘下雪花片片,织造成一件传说中羽人所披的外衣。
她年纪不大,生得如同含苞待放的黄杏,纷扬大雪中,她身影朦胧,每个动作都美丽夺目,很快便让对手卸下了防备,忍不住伸手去摩挲她的洁白的羽衣。
然而,那天龙门的弟子只一接触到袁欣梅,便发现她周身围绕飘飞的哪里是羽衣?分明就是利刃寒光飞速转动所形成的幻景!
随着袁欣梅轻舞般地辗转腾跃,天龙门弟子身上,血花渐次绽放。
白马一直站着,注视擂台。他以前实在太穷,生怕自己一旦坐下,便忍不住像陆简一般伸手去抠金子。
“漂亮!满园影舞笑春风,她那一招使了五十四个动作。”苻鸾沉浸在花架功所带来的同残酷并存的美中,不禁轻声为袁欣梅喝彩,“未知舞乐亦可伤人,花架功名不虚传!”
正尴尬间听到苻鸾的感慨,白马不禁搭话,道:“西域乐舞激扬豪迈,与中原不同,多由体格健美的男子表演。乐舞本就能强身健体,若仔细推敲琢磨,想要伤人并非难事。她所使的花架功,应当是一些江湖套路结合敦煌飞天舞所创出的。”
两人说话间,袁欣梅已十招取胜,博得了一片喝彩。
苻鸾:“嫂夫人懂乐舞?”
白马已经懒得纠正他,只道:“我幼时在匈奴为奴,逃跑不成险被乱棍打死,全靠跳舞活命。”
“我从狗嘴里抢食。”苻鸾无所谓道,他见白马似乎不信,便补了句,“畜生毕竟比不过人,每回都是我赢。那时候,我们村里一溜烟的全是瘦狗。”
白马被他噎了一下,轻咳两声,道:“说到底,真正的屈辱,是你同那些践踏自己的人一样轻贱自己。”
苻鸾沉默片刻,道:“是,大哥也这样说。”
白马另起话头,笑道:“她这功夫其实没什么。一者,喜爱敦煌飞天舞的多是贵族,江湖上见过的人不多,这姑娘生得明艳动人,忽然在台上摆起漂亮架势,对手心中没有防备,反应不过来。二者,花架功如其名,动作中赘余的花拳绣腿很多,然而动作越多,破绽便也越多,而且耗费体力,若用在死斗上,就没有多少优势可言。”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袁欣梅刚走下擂台,就听见白马在评论自己的武功,不服气地问:“你凭什么说我的功夫是花拳绣腿?”
白马一惊,伸手压了压帽子。他不愿多生事端,对袁欣梅抱拳致歉,道:“失礼!在下出言未经斟酌,望女侠恕罪。”
袁欣梅却不肯罢休,道:“你若说得在理,我怎会怪你?但你上下唇一碰,就说我是花拳绣腿,我可不能让你平白污了我派清白!”
白马偷偷瞄了岑非鱼一眼,见他同别的宾客一样,正看自己的热闹,全没有什么别的暗示,便直言道:“比武时,你一共用了十招,每招均有十数个动作。崆峒身法灵活敏捷,招式迅猛如电,姑娘反应灵敏,出招、变招奇快无比,令我佩服不已。”
“算你有点眼力!”袁欣梅面色稍霁。
白马一本正经,道:“前面四招我不多说,只说最后一招。此招五十四个动作中,三十个是用于迷惑对手的舞姿,好看却少有用处;只有十个动作是用以攻击的,但你进攻时,出招如漫天撒网,费力而不讨好;第三十五、四十二、五十个动作,是三个致命杀招,可这三次你都未能打中对手,袁女侠可知为何?
袁欣梅撇撇嘴,“现在是我在问你。”
白马明亮的双眸虽被青纱遮住,但眸中的温和笑意却透了出来,他笑道:“因为你累了。”
“你……说得不错。”袁欣梅只听白马说这一招,便知此人是看透了自己的武功,若自欺欺人强行反驳,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我练武十载,因为师父就是我爹,所以师兄弟们从来都宠着我,甚少如此直截了当指出我的不足。今日被你一语道破,我应当感谢你才是,多谢了!”她说着说着,忽然觉得白马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对了,我生在梅花欣欣向荣时,所以叫袁新梅,你唤何名?”
“在下……赵灵,我叫赵灵。”白马头一次在众目睽睽下说出自己的书名,感觉十分新奇,又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心中顿感轻松。
可袁欣梅毕竟不过二八的年纪,且是崆峒掌门的掌上明珠,自小被众心拱月地捧着,听见的都是夸赞自己的话。她虽认可了白马的指出的不足,心里却止不住地难过,好容易才没有场哭出来。
白马手无足措,连连道歉,劝道:“姑娘切莫伤怀!知不足而后能改,这是好事。”
袁欣梅咬牙强忍,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道:“可并非人人都如你一般聪明。我正是为自己的蠢笨而伤心,因忧心自己难成高手而难过,这是人之常情,与你没什么相干。”
白马温言相劝,道:“我不过是一个阶下囚,何谈聪明?反倒是你,小小年纪武功已如此了得,可见不仅天资聪颖,更有常人没有的勤奋,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莫要难过。”
岑非鱼的手下将天龙门弟子的赌注递给袁欣梅。
袁欣梅却不接。她只看了一眼,认出那东西是一支百年山参,觉得没甚稀奇,便让人把东西拿去给白马,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我先前骄矜自满,幸亏遇见你,现将此物转赠给你,多谢不吝赐教。再者,我今日前来,不为财宝,只为比武。我曾听爹爹讲过你家的故事,很是为你抱不平,且我看你谈吐亦非常人,奈何遇上他这样一个大坏蛋?”
白马接过东西,不无感动,道:“锦上添花天下有,雪中送炭世间无。姑娘赠药的恩情,某不敢或忘。”他听到“大坏蛋”时,实在觉得好笑,忍不住望了岑非鱼一眼。
岑非鱼常常唱黑脸,但被个小姑娘指着鼻子骂“大坏蛋”,尚且是人生中的头一遭。他无辜地瞪大了双眼,可怜巴巴地回望白马,仿佛一只摇着尾巴的大狼狗。
袁欣梅见状,以为岑非鱼是在暗中威胁白马,恨恨地指着岑非鱼,骂道:“大坏蛋,等着我方师兄收拾你吧!”
经此一番,许多宾客不仅看到了袁欣梅的开朗大度,为这个武功虽有缺陷,但惹人喜爱的少年女侠喝彩,更看到了白马的聪颖谦逊,内心的一杆秤忽然偏向他,觉得岑非鱼还真是个是非不分的大恶人。
袁欣梅跑到方鸿宾身边,亲昵地挽住他的胳膊,甜甜地叫道:“方师兄!”而后,发出一连串的疑问,“你是来对付大坏蛋的么?你许久都没回崆峒山看我了,想我没有?你的脸色不大好,听说连环坞的人都住在船上,你是晕船了呀?”
方鸿宾天生脸白,眼角微微上翘,长得像只玉面狐狸。然而,此时此刻,他的脸色显是不自然的苍白。他暗中发力挣开袁欣梅,用一种生怕旁人听见的、轻如耳语的声音,说:“师妹!回头再叙旧,如今你已出落成个大姑娘了,莫要这样拉拉扯扯,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袁欣梅:“哪有人笑话你?”
“我笑话他。”程草微标杆笔直地站在方鸿宾身旁,两手抄在胸前,袖筒里暗藏一杆铁笔。他在风雪中站得久了,眉睫上覆着一层薄薄的冰霜,扯起嘴角对袁欣梅笑了笑,“真的,我要笑话他。”
程草微亦是崆峒弟子,且是当今崆峒掌门袁林翰的大弟子。他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教导师弟师妹时却格外严厉,对袁欣梅亦不手软,崆峒弟子都怕他,而亲近没什么架子的方鸿宾。
袁欣梅见了程草微的笑,莫名觉出一股凉意,松开了挽着方鸿宾的手,乖巧道:“大师兄,你也来啦。”
程草微颔首,道:“此地鱼龙混杂,你先回去师父身边。”
袁欣梅撇撇嘴,道:“他们那些掌门人,可以打最后几日的英雄擂。我爹说,他看不惯这世道,要去再叫几个老友一道过来。我看他就是找不到能拿出手的宝贝,怕自己被人笑话。”
袁林翰向来嫉恶如仇、敢作敢为,否则,亦不会将程草微和方鸿宾两个忠良后人收为弟子。他堂堂一个崆峒掌门,哪里会拿不出宝物?此番定是前往号召老友,前来“解救”白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