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有一刹那的失神,觉得自己仿佛是置身于一叶小舟上,航行在波涛翻滚的江湖中。在这错觉里,他依稀望见了幼时的自己。
那时候,刘曜对江湖充满向往,每逢中原行商前来,都要拉着人问东问西,听人说江湖上的故事。那时候,白马不能说话,从来都只是默默地听着,可他何尝不向往江湖?憧憬着江湖人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在他的幻想中,那简直是再快活也没有了。
现在,白马如愿踏足江湖。
他有了身份,不再戴着枷锁过日子,能自保,亦有爱人,可他的肩头还有一副重担。这重担不是别人强加给他的,而是他自己扛起来的。
现在,他虽已踏足江湖上,却仍未得到全然的自由。
他不禁想:“何为江湖?三山五岳、五湖四海,上至庙堂、下至市井,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在这个江湖中,是非恩怨无边无涯。而人们向往中的江湖,则始终只存在于向往中;在那个江湖里,每个人本身就是自由无拘的。其实,能让人自由的,从来都不是江湖,而是人们自己。”
白马决定,待一切尘埃落定,他一定要和岑非鱼策马同行,去寻找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江湖。
白马被苻鸾牵出轿辇,走到岑非鱼面前。
岑非鱼扬眉一笑,毫无征兆地将白马揽入怀中,低头同他拥吻,轻声问:“我甜么?”
“三坛糖水下肚,你都甜齁了。”白马险些笑场,他一把推开岑非鱼,故作羞愤地骂道,“滚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休得辱我!”
宾客坐得远,只看听得见白马清冷的声音,看见轻纱下露出的半张雪白的脸,以他那被被岑非鱼吻红了的嘴唇。
“竟是个美人儿。”坐得近些的人看得更分明,不禁生出感慨,“无怪乎那岑非鱼想把他据为己有,还拿出来向天下人炫耀。可惜赵家满门忠烈,倒头来落得这样的下场!”
此话一出,即刻有人附和道:“有一说一。二十年前玉门那事,实在蹊跷。五万并州军为何要反?如何能反?既已反叛,为何又能在短短一夜间,就被赵王给镇压了?这里头的水,只怕很深。”
“故弄玄虚!”偏就有人不信邪,起身喝问,“岑大侠!你说他是赵桢遗孤,可有什么凭证?大家都知道,您家大业大,看不上这万两赏金,但咱们可都是奔着钱来的。若是辛辛苦苦一番比试,倒头来‘货不对板’,找谁说理去?”
岑非鱼微微眯起眼睛,视线如箭般射向说话者,待看清那人面目,却发出一阵大笑,道:“我说是谁说话跟放屁似的难听呢?原是桓郁公子!半年不见,桓公子脖子上开了个口,脑袋却还没掉,当真是万幸,万幸。”
白马心下一惊,抬眼望去,见不远处站着个带剑的青衫男子,可不就是老熟人桓郁?
桓郁脖间围着条雪貂皮制的围脖,颜色白得刺目,应当是为了遮住被孟殊时划伤的脖子。他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多次在白马深陷泥淖的时候羞辱他。白马见到桓郁,半是愤恨、半是担忧,本能地攥紧拳头。
岑非鱼握了握白马的手,低声道:“不过是一个将死之人,不用在意他。”他说罢,朗声道,“诸位想必事先都有过一番查探,否则,以岑某的资历,哪里能请得动如此多的英雄人物?但远来是客,岑某须得让你们安心。此人是不是赵桢遗孤,自有信物为凭,桓公子是官家人,就劳烦他上前一辨真伪罢!”
我们哪有什么信物?白马有些蒙,但他相信岑非鱼不会拿这件事开玩笑。
岑非鱼淡然自若,道:“年纪稍长的人,想必有所耳闻。昔年,并州军中有一支先锋军,号曰‘白马金羁’,属赵桢将军统领,战功赫赫、威名远播,曾多次受先帝赞扬。”他说到先帝,满脸都写着不屑,“白马军调兵遣将所用的,乃是一块玉石符节,这不是什么秘密。那符节原本是一个完整的马形,却被分割成三块,主将赵桢、副将曹三爵各一块,另有一块在谁手中,桓郁公子比我更清楚。”
桓郁走近了,笑道:“废话!玉石符节是至宝,自然应当上交朝廷,那赵桢将其占为己有,是何居心?”
岑非鱼笑意盈盈地望着白马,道:“把东西拿出来给他看看。”
白马莫名其妙,“拿什么?莫要胡闹,我身上什么都没有,只有那块马肚子!”
岑非鱼懒洋洋地揽过白马肩头,同他咬耳朵,“你左边衣襟的暗兜里,自己摸摸。不然,二爷帮你摸也行。”
昨夜两人同房,情难自禁,又是一场云雨翻覆。白马累极,晨起时岑非鱼已经离开,床头上则放着这套乌衣。他匆忙穿上衣服,而后便上了轿辇,竟连自己身上有什么都不知道。
思及此,白马脸颊微微泛红,假装恨恨地瞪了岑非鱼一眼,道:“我才不要受你折辱!”尾音带着藏不住的笑意,听来古怪极了。
岑非鱼哈哈大笑,捏了捏白马的脸。
桓郁完全被那两人无视,独自站着,甚是尴尬。他看不见白马的脸,只见对方半晌没有动作,便耐不住寂寞地嘲道:“该不会你那符节是用萝卜雕出来的,夜里没看好,被老鼠吃了吧?”
白马不知岑非鱼在搞什么名堂,可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能伸手往衣襟里摸。然而这一摸,他却发现自己衣襟里果真藏着一块玉符,心道:“这必定是他趁我睡着时放的,许是我睡迷糊了,不曾听到他的嘱咐?”
白马把玉符握在掌心、拿到身前,心中忐忑不安,在岑非鱼满含鼓励的眼神中,缓缓摊开手掌,继而双瞳一缩。
岑非鱼随意地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如何?”
白马一番细看,见这块玉符形制古拙,呈一马头形状,其上刻有繁复的暗纹,玉符的边缘已有些磨损、马的双眼处更浸入了几丝鲜血。他完全能够确定,这就是自己遗矢了三年的玉符!
白马激动的望向岑非鱼,眼中仿佛有火焰在跃动。
岑非鱼却会错了意,以为白马误会自己因不信任而暗中调查他的身世,刚准备解释,却忽然被桓郁打断。
桓郁一把夺过玉符,拿在手中仔细端详,反复检查马头颈部的断口处。那断口里面被挖出了两个小槽,是用来连接其余碎块的。他看看玉符,又看看白马,一对吊梢眼中露出凶光,喃喃道:“这玉竟是真的。”
岑非鱼大声地问:“桓公子说什么?”
“我说,这玉符是真的!”桓郁把玉符往白马手里一塞,转身准备走回坐席,却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白马,“我好像见过你,为何藏头露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桓郁说着,用手钳住了白马的大臂。
白马吃痛,想要用真气将桓郁震开,但眼下是非常时刻,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只能轻哼一声,用力挣开桓郁的手,往岑非鱼身后躲。
岑非鱼面上神情骤变。他的眉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双眼中没有一丝情感,冷漠地看向桓郁,道:“桓公子,你要动我的人?”
“朝廷不会放过你们的!”桓郁被岑非鱼看得不寒而栗,憋着一口气,转身离开了。
岑非鱼转身面向白马,气势一下就垮了,委屈道:“这人恁讨厌?完事儿以后杀了他。”
白马:“我会杀了他的。”
岑非鱼从白马手中拿过玉符,又从自己怀中取出一根绞了金丝的红线,将玉符穿起来,亲手戴到白马脖子上,“我其实没有派人去找过。”
白马:“我知道。”
岑非鱼始料不及,愣了片刻,道:“我只是派人去查线索,帮你找姐姐。但我没用,找不着,不曾告诉你,是怕你伤怀。”
失散的姐姐们,在白马看甚至比报仇更重要,他一直不曾放弃寻找,可天大地大,在茫茫人海中找两个不知生死的人,谈何容易?这事成了白马的心病,可他并没有多次提起,不知岑非鱼却如此上心。他只摇摇头,道:“同你说谢,自是多余,但我还是要谢谢你。”
岑非鱼失笑,眉间冰雪瞬间消融,道:“你我之间,何必言谢?这事是梁允那小子发现端倪后自作主张。他的人在兖州的一个当铺中找到了玉符,一路顺藤摸瓜,抓住了当初拐卖你的人贩子。有备无患,他把人送官审问了。你别误会我,我从未怀疑过你。”
白马心道:“世上能如此信我者,除你而外,能有几人?”他心里暖洋洋的,哪有半点要责备岑非鱼的意思?只不过在满座宾客面前,他不能有情意流露,努力绷着脸不让自己笑出来,淡淡道:“我就是心疼那楼兰秘宝,浪费了可不好。”
岑非鱼一手捻着红绳的一端,打了个结,让白马同自己一起坐在主位上。
苻鸾双手捧着一条大麾,恭恭敬敬地递给白马,一本正经道:“嫂大人,大哥说你怕冷。”
白马哭笑不得,道:“鸾哥,往后叫我白马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