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从未承受过这样剧烈的冲击,起先,觉得每一条筋脉都似要被胀破。过了半柱香的时间,胀感化为痛感,他的身体像是正被人从内部用千百只刀片搅剐,无处不是钻心刺骨地痛!
不知过了多久,白马已痛得浑身麻木,眼睛也睁不开,仿佛濒临死亡。污血染黑了银针,从他体内源源不断地涌出。
邢一善聚精会神地运功,一刻不曾停歇。
待白马再次睁眼,只见整个青玉方池,已变成一片刺目的血红。若他能看见自己,便会发现,此时此刻,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满身乌红的血人。常年积累的瘴气、寒气、毒气等等,像是黑泥一般,混在污血中,从他身上的银针针孔中缓缓溢出,甚至在他身上结出了一层轻薄的壳。
邢一善喘着气,指着白马不住发笑,道:“成了个小泥猴儿!”
白马闻见一股酸臭味,知道那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想想便觉得头皮发麻,故不敢低头细看。好容易等到邢一善把他身上的银针尽数拔除,他便一脑袋扎进水里,三两下将自己搓洗干净。
污水流尽,清水再次占满青玉池,白马趴在池边对邢一善比出大拇指,道:“前辈果真是医仙下凡。我这辈子啊,再没有比现在更爽快的时候了!”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你算是个识货的!”邢一善别过脸,轻哼一声,不无得意地说,“你的气海中,装着至少修炼了九十载的光明真气。你那位前辈,亦已将《光明心法》所有要诀传授与你。”
白马才活了十六年,尚不知“修炼了九十载的真气”到底意味着什么,只知道那约莫是顶顶厉害的,便点点头,道:“前辈放心,我绝不会好逸恶劳。往后当勤加修炼,更进一层,用武功行善去恶,一定对得起老麻葛和你。”
邢一善宽慰地笑了笑,道:“病治好了就滚出去,谁要你来对得起?老头子只是想告诉你,往后,甚么《无量寿经》之类的心法杂学,你大可不必再修,只消专心修炼这一门心法,不,纵使你再不练功,当世亦罕有人能敌了。”
“这么厉害?这、这就成了?”白马实在不敢相信,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问:“可岑非鱼说,心法修炼和内功修炼,二者缺一不可。一修心法,以聚集真气;二修内功,以操控真气。我既没修过多久心法,更不会什么内功,空有一肚子真气,哪算得上是高手?”
邢一善哈哈大笑,道:“成了?你想得美!不破不立,破而后立。散尽体内淤毒,是破。且看老夫如何以医术助你提升内修境界,帮你小子立上一立!”
不待白马回话,邢一善突然大吼一声“闭嘴”,而后再次从瓷瓶中倒了一粒赤血丹,塞进白马嘴里,嘱咐他:“事成以后,你须再服一粒。三日后,再一粒。而后每隔一日服下一粒,逾八日,即可大功告成。”
白马点称是头,一对绿眸子流溢着光彩。治病的过程虽顺利,但他总觉得邢一善这话听起来十分奇怪,这老头子脾气古怪,本不是个啰嗦的人,服药这些细枝末节的事,他大可在治疗结束以后再告诉自己,为何现在一气说完?除非他治好自己以后,再没机会能说了。难道说,邢一善打算对自己舍命相救?
不好!
白马终于想明白其中关窍,想出声阻止邢一善,却为时已晚。他一张嘴,便被邢一善喂了一粒黑色药丸,随即全身僵硬,如石头般动弹不得、不能说话,更莫说运功了。
白马眼睁睁地看着邢一善运功,看见真气在他的筋脉中乱窜,令他涨得满面血红,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苦楚。
而后,邢一善的身体,竟被他自己体内的真气撑大了近一倍!
半空中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将邢一善托举至半空,再提着他的脚踝,让他倒立起来,跟白马头顶贴着头顶。他体内的真气慢慢化为半透明的赤色丝线,其状如球,将他和白马包裹其间。
真气流转不息,微光忽而闪现。
白马感觉到那些气息顺着自己头顶的要穴钻入体内,化作千万只无形的手,将他的筋脉瞬间震碎,再在刹那间修复如初,最终化入他体内,将他全身筋脉塑造成了最天才的模样。
眼前的景象不停变换,亦真亦幻、虚实难辨的景象中,白马窥见了心法的数十重境界。慢慢的,他仿佛魂魄都离了肉体,踏足幻境中愈行愈远。他知道,这是邢一善治在为自己提升武学境界。
白马渐觉头晕,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前辈——!”
白马挣扎坐起,想要阻止邢一善对自己舍命相救。
可当他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早已不在青玉池中。此刻,他躺在床上,整个人几近脱力,但身体却是从未有过的舒爽轻松。
很显然,一切都已结束。
白马踉踉跄跄地爬下床,腿一软,摔倒在地上。
岑非鱼听见动静,扔下手中的热水,踢开房门,两步冲到床前,忙问:“怎么了?”
白马咬牙站起,鞋也不穿就向外冲去,发出一连串疑问:“邢前辈如何了?现在是什么时辰?我为何在这里……”
岑非鱼从背后一把抱住白马,把他按回床上用被子裹住,道:“别闹!醒了就好,先歇会儿,旁的事以后再说。”
白马侧脸同岑非鱼对视,从对方那不同于平时的复杂的眼神中,读出了无言的噩耗。他知道,邢一善必然是出事了。可他不愿相信,非要亲耳听到岑非鱼把那消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
白马颤抖着声音,问:“邢前辈他,他可还好?”
岑非鱼坐在床沿边,半晌不答话,忽而俯身,额头抵着白马的额头,低声道:“还有些烫。”说罢,在对方鼻尖上亲了一下。
岑非鱼的吻,如同一片毛羽,若有似无地挠了挠白马的心。
白马心跳漏了半拍,额头更烫了。为了掩饰自己动情的窘状,他撇撇嘴,喃喃道:“我可从没有这样好过。”
岑非鱼了然地笑了,道:“救你,是老邢自己的抉择,他愿意舍命为你治病。如今,你唯一该做的,就是好好歇息,快些好起来,活下去。”
岑非鱼没有明说,但白马却明白了。
白马红着眼眶,似在自言自语:“怪不得,方鸿宾明明去了码头,却又不愿将我们接过来。怪不得,同邢前辈交好的四名坞主,明明与我无仇无怨,却都不待见我。怪不得,他们想方设法地刁难我,试炼我。”他双眼噙泪,望向岑非鱼,“你都知道?”
岑非鱼点点头,又摇摇头,“起先我并不知道。”
白马脑中一片空白,茫然地问:“后来是怎样知道的?”
岑非鱼:“江湖上,许多人都听过解生死。当年,老邢的师娘为仇家暗算,生命垂危,他师父耗尽心血,炼制出这一套只在上古医书中曾有些许记载的宝物,拼了自己的性命,将他师娘救活。他师娘醒后,发现老邢已死了两日,又用了一次解生死,如法炮制,救活了他师父。倒头来,两人都活不成了。”
白马:“你知道他若救我定会身死,为何不劝阻他?”
岑非鱼摸了摸鼻子,道:“私心上,我只想要你活,故而,先前我曾对老邢言语相逼。后来,我知道救你须动用解生死,便再没有强求过他。我,我……唉!我确实太自私,这事儿我对不住老邢,都怨我。”
白马看得出岑非鱼心中亦是痛苦万分,忙道:“你别这样,我不是责备你。”
“事已至此,不提罢。”岑非鱼摇头,从怀里掏出邢一善的小瓷瓶,倒出一粒赤血丹,塞进白马嘴里,“你已昏睡了一个昼夜,先把药吃了,旁的事以后再说,我定然知无不言。”
白马抽了抽鼻子。瓷瓶被打开时,他就嗅到了那股极刺鼻的血腥气。可当他把这赤血丹完全吞下以后,那股血腥气却仍未消散。
未能及时发现并阻止邢一善,令白马懊悔万分。他若事先知道,邢一善会用这种方法来为自己治病,他宁可不治!
可一切都晚了,生死之事,是没有如果可言的。
白马本就心细,此刻,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面前的赤血丹上,不禁生出疑惑:这小小的药丸,竟有如此浓烈刺鼻的血腥气,难不成此物竟是以人血炼成?而且,二爷方才支支吾吾,未能言明他是如何得知邢老前辈的打算的,他到底是如何得知的?
“赤血丹,试毒。”白马抬头,打量着岑非鱼,“你脸色不大好,但是,你并没有中毒。”
岑非鱼被白马看得发毛,别过脸去,起身准备离开,道:“你且歇着,一切等好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