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的厢房中没有灯火,若有,则可以看见,被子以冰凉柔滑的锦缎作面,乃是岑非鱼趁白马熟睡时,偷偷为他换上的。
此刻,白马躲在这床被子里哭,心里莫名地觉得格外的难过。他在黑暗中一抽一抽地抖动,像是一头受伤的幼犬,正在暗自舔舐自己的伤口——他确实受伤了,胸口和臀瓣都在火辣辣地发疼。
被子里不断传出压抑的喘息和轻哼。
过不多久,白马忽然掀开被单。他以膝盖支撑自身,弓着背趴在床上,侧脸贴着枕头,面向西侧那扇打开的窗户,让夜风吹拂自己的面颊。他的脸颊呈现出一种极不自然的潮红,如春水般的碧色双眸中,倒映着漆黑的夜空和冷月银辉,透出无穷无尽的悲凉,在这悲凉的愤懑中,燃烧的欲火和怒火,都变成了一团冷火。
夜风忽起忽停,窗扉便带着嘎吱嘎吱的声音摇晃。白马神思渐渐恍惚,脑海中翻来覆去的,都是今日遭遇。
尾注:
捋了一个辈分关系http://wx4.sinaimg.cn/large/96f34300gy1fdtdrk1cr8j21180prwi4.jpg
第55章 寻仇
昨夜三更,御道上不知为何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岑非鱼背着白马,抄小路跑上浮桥。天水俱是一片漆黑,唯有一弯新月明黄,白马在岑非鱼的苍凉悲歌中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厢房的门紧紧关着,白马睡眼惺忪,只见门扇上落着个朦胧的影。他一个猛子坐起身来,鞋也未穿,便起身推门而出。
这日阳光灿烂,岑非鱼斜斜地靠坐在门外走廊的栏杆上。他罕见地束起一头短发,穿一身朱红锦袍。风吹树影摇曳,光斑随之轻轻晃动,他衣领袖口上的金银丝线,不时闪出一点星光。
一片光斑恰好落在白马脸上。他张开五指,挡住阳光,眯着眼打量岑非鱼,只觉得这一刹的时光,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拉得很长,眼前的人仿佛似曾相识。
白马见岑非鱼一股青春勃发的劲头,再低头看自己一身皱巴巴的青衫,倒有些不敢靠近对方。可他不想露怯,便故作轻松地打趣道:“岑大侠怎的越活越年轻?这可了不得,如此下去,只怕再过三五日,你便要比我还小了。”
岑非鱼哈哈大笑,一步跨至白马身前,张开双手把他抱在怀里,“明明是夏天,可总觉得春天到了,猫儿夜里都在叫。”
两个人推推搡搡地靠到了墙上。
岑非鱼双手捧住白马的脑袋,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道:“今日出门办事,两日后便回来。给你报备一声,莫像上回一样闹脾气。”
白马哭笑不得,左右自己没穿鞋,他便一脚踩在岑非鱼肚子上,将对方踢开,道:“去你的。”
岑非鱼虽在笑,眉间却似乎萦绕着一股忧愁。
那忧愁像是雨后湿润的风,带着水与泥土的气味,白马看不见他心中泥泞的道路,但知道他的心里并不好过。他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二爷”,过后才反应过来,忽然忘了自己想说些什么。
岑非鱼被他喊了一声,倒是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伸手在白马脑袋上胡乱薅了两把,反手才自己背后,如同变戏法般夸张地嚷嚷起来,迅速抽出后腰上插着的两把弯刀,递给白马,道:“我看你平日里很喜欢练刀,上回遇见那天山双刀客阿九,见他这一对弯刀着实不错,便在交战时缴了他的械,带回来借花献佛。喏,此乃天山‘圣教’教主玉炼沧亲手炼制,名唤云上天。”
白马全不敢置信,岑非鱼抽刀出鞘,他那瞪得滚圆的绿眼睛紧紧盯着弯刀,反映出两道寒芒。他伸手过去,却不敢直接抚摸,而是伸出食中二指,轻轻点在刀刃上,起先是轻抚,继而试探着加重了力道,摸了摸冒着寒气的刀刃。
白马看见刀刃上倒映着的岑非鱼的脸,忽然反应过来,道:“你是为了夺刀才会受伤?”
岑非鱼撞开白马,收刀入鞘,直接把东西塞在他怀里,笑道:“刀又不是豆腐做得,拿着!”
白马尚且是第一次摸到真正的武器,一想到这对宝刀往后就是自己的了,他便激动得不能自已。他暗自打了好几遍腹稿,最终却咬了咬嘴唇,什么冠冕堂皇的客套话都没说,只挤出一声“多谢。”
岑非鱼又在他脑袋上薅了一把,“你我之间何须言谢?待我办完事回来,空了便把那刀法给你教全了。”
他说罢转身,“走啦。”
“二爷!”白马突然喊了一声,见岑非鱼回头望向自己,又把已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寻思着该说句什么话。
他方才注意到,两把弯刀上都刻了一行字,从前没有见到过,应当是岑非鱼新刻的,便问:“刀上刻得是什么?”
岑非鱼笑道:“一个答案,你先猜猜看。”
白马没话可说了,“哦”了一声,道:“那你路上小心,少喝酒。”
岑非鱼从来是风风火火、说走就走,还没有过这样临行时拖泥带水的时候。然而,他被白马喊了一声,忽然又想起什么,伸手到衣服里掏了两下,取出一支干瘪的东西。
他唉声叹气,把东西递给白马,道:“还有这个。上回跟你睡一觉,醒来什么都忘了。在乾阳埔上摘了朵莲蓬,可惜现已风干,莲子是吃不成了,只能把莲心剥出来泡水喝。”
“苦的。”白马接过莲蓬,垂着眼,有些心不在焉。
“苦的败火,你不要总生我的气嘛。”岑非鱼以为他是小孩儿心性,舍不得与自己分别,伸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拍,潇洒转身跳到楼下,也不回头,边走边挥手大喊:“走啦!”
白马心头忽然一动,决定把自己的身世告诉岑非鱼,赤着脚“咚咚咚”地跑下楼。不料他跑得太快,一脚踩空,竟在狭窄的楼道里摔了一跤,骨碌碌一路滚到楼下,被撞得眼冒金星。
等到白马再爬起来向前赶,岑非鱼已经变成远处房顶上,一个极微小的红点。那红点隔得太远,已看不清,带着些碎屑般的金光,倏忽跃起至高处,倏忽消失于天际。
白马好容易才下定决心,谁想只是片刻犹豫,岑非鱼便已走远,等他回来须得是两日后。前人论战曾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白马怕自己思虑过多,到时候再没有勇气,便决定去后院找周望舒碰碰运气。
然而,当他走到后院门口,心里又打起退堂鼓,心道:我已经骗过周大侠一次,他还能再相信我么?
白马正犹豫间,忽见冯掌事急匆匆地向自己跑来。
冯掌事提着耳朵把白马带走,“那是你能去的地方么?自己要找死,也不想想还有我这老东西,你可不要连累我!哎呀,你的鞋呢?”
白马这才发现自己走了一路,竟忘了穿鞋。
冯掌事掐着兰花指,将白马骂了一通,忽然把他整个人抱了起来,向他的厢房里走去,边走边骂:“你这满脑瓜瓤的东西,连双鞋都不晓得穿,若是踩到什么割破了脚掌,不是好久都跳不成舞了?”
白马与他相处数年,知道冯毅其实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随口解释了两句,道:“刚起床摔了一跤,头晕眼花的。”
冯掌事:“想些什么呢?既已跟二爷处在一块,便莫要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白马欲哭无泪,“我没有!”
“快去收拾干净,桓郁那小王八犊子又来了,点名要听你的琵琶。”冯掌事把他推回房间,“咱们是开门做生意的,没有向外赶客的道理。此人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上次吃了教训,想是不敢乱来。而且,我看他似乎大病未愈,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做不了什么。二爷不在,你便多忍忍。”
“哪能事事依仗别人?”白马点点头,故意换了件厚衣裳,并束起一个发髻。那衣裳颜色雪白,且没有花纹,他穿上后整个人一片惨白,如此打扮,寡淡得像个道士。
白马临出门,照着铜镜细细地打量自己,可恨数日不曾修面,他的唇边依旧没长出半点青胡茬。他望了眼被藏在床底的云上天,转身走出房门,小声哼哼道:“爷爷来给你奔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