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跑至光线昏暗处,再难辨认清楚,但他离去的方向,天空中有一颗星子尤其明亮。
岑非鱼一跃而起,如猫一般轻灵,踩在墙壁上。他脚步如飞,抬腿迈步的速度,比下落的速度更快,故而在每次下落的中途,又已经重新跃起,整个人便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踩在墙壁上奔跑。
岑非鱼打趣道:“又没对你做什么,你跑个什么劲儿?”
白马用余光偷偷看他,见他脚下功夫厉害,心中莫名憋闷,故而不愿再看他,只说:“我不要你管。”
岑非鱼听了,却知道他没有生气,嚷嚷起来:“我俩该做的都已做过,你浑身上下什么地方是我不曾见过的?小马儿,爷喜欢你,很喜欢你,要把你带回家,天天给你吃肉喝奶,日日与你共度春宵。”
白马瞥了岑非鱼一眼,骂道:“臭流氓!”
亏得街上已无行人,两个人才得以用如此怪异的姿势,跑了近一刻钟。只可惜,岑非鱼好话说尽,白马却不知出了什么毛病,许是生平头一回问人这样的问题,一时血气冲头而不自知罢。
白马吃得太多,再跑不动,终于停下,抬头向前一看,不知不觉竟跑到了宫城里唯一两家没有灯火的地方——曹祭酒的苜蓿园,还有,自己的家。
岑非鱼翻身落地,抹了把汗:“终于停下来了,我这老胳膊老腿儿的,你也不知道心疼,怎如此能跑?”
白马扶着墙,冷汗直流,“肚子疼。”
岑非鱼连忙跑到他身边,“饭后不可跑动,定是肠子缠在了一起。”
“肠子?”白马面色惨白,被吓得不轻,“那可怎么办?我、我不会是要死了吧?不行,我还不能死!”
岑非鱼忍笑,半蹲着单腿跪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道:“你过来,二爷给你治治就好。”
白马内心挣扎片刻,终究还是觉得活下去最重要,“你可不许使诈。”
“坐我腿上,莫怕。”岑非鱼把白马拉到自己跟前,让他在自己大腿上坐好,一手掌着他紧窄的腰肢,一手摊开为掌,轻轻按在他的肚脐上,划着圈给他揉肚子,劝说着:“怎跑得如此快?差点追不上你,明日街头巷尾还不知如何流传呢。想想,只怕是:我见青山多妩媚,可青山见我不如是——英伟大叔霸王硬上弓,美貌少年宁死不就范,追逐数里后横尸街头?”
白马被他逗笑了,“你哪里来得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可说?”
岑非鱼松了口气,道:“终于不生气了。我在山上修行,几年都见不到一个活人。师父醉心佛学,参禅悟道翻译经书,跟入了魔一般。我便只能与山水、与天地说说话,如此过得久了,话自然就多了。”
夜里风凉,岑非鱼的身上却很暖,暖意隔着衣衫传来,带着一阵极淡的檀木香气,让人觉得心安。他的下盘很稳,白马坐在他腿上,感觉他像一座巍峨的山,像他日夜思念的父亲。
白马的心,跳得很快,干脆随便说些什么,好打破这令人沉醉的沉默。他说道:“我以前在匈奴,专门做小瘸子的‘人马’,成天背着他跑来跑去,若慢了迟了,不是代他吃教书先生的戒尺,便是被李夫人打骂。所以,我即使吃不饱饭,也不敢跑慢半步。”
“李夫人早就死了,小瘸子因祸得福,腿也好了。大不了等下次再见到刘玉,爷给他套上马蹶子,让你骑他两回出出气。”岑非鱼见白马的小腹仍旧微微隆起,简直哭笑不得,“还疼不疼?下回想吃什么直接给二爷说,不必那么心急。”他说罢,在白马脸颊上亲了一口,见对方没有抗拒,便再亲了一口,“乖了。”
白马将脸别至另一侧,过了半晌才说了句,“多谢。”继而问:“你们后来去了乌珠流的营地,李雪玲死前,说过什么?”
岑非鱼直言道:“周溪云腿伤了,我骑马带他过去办事。可惜,我们到的时候,李雪玲已经自刎。但她并非是发了什么癔症,而是遇到齐王派去的刺客,对方以刺杀乌珠流为条件,要求李雪玲告诉他们一个秘密。”
白马嘴唇翕动,没有再问。
岑非鱼当他是心有不平,补了句:“我没有为她超度。”
白马咬咬牙,心中还有一丝不忿,可他咽了口气,逝者已矣,就当是把最后一口怒气自己吞了,“我已不在意了。”
那个秘密是什么?白马自然知道,不外乎就是楼兰秘宝的事情,那三块玉石符节的碎片,散落天涯。父亲死了,部族被灭,唯一的线索便是被乌朱流抓去为奴的自己。
李雪玲那样恨自己,白马从前不懂,现在却明白了。她与儿子被送至关外为质,在匈奴人的地盘上受人欺凌,不能逃跑,无力反抗,她只能像白马一样,为一切苦难错误地归因,她只能去恨,从而借着这股恨意生存下去。她大概一直在想:若是两国不交战,若是父亲不“反叛”,那两国也就不会议和,她也就不会被送到那荒凉的野蛮地。
李雪玲多半知道白马的身世,可她恨赵桢,因此迁怒于白马。她不会让白马好过的,所以不会对任何人如实相告,纵使刘玉听到了她临终前的遗言,告诉了周望舒等人,那些话只怕也是她编造的。
眼下,刘玉、刘曜、齐王、周望舒与岑非鱼,都已被李雪玲欺骗,匈奴人也只知道白马是雪奴而已。
没有人能找到他,没有人能为他作证,他的碎玉丢了,甚至没有可以拿来自证的物件。白马越想越心惊,心道,我的身世特殊,模样异于常人,要隐瞒误导再简单不过,单看周望舒如今的做法,定然是相信了李雪玲,故而一直在寻找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我”,只怕他也是觉得希望渺茫,才会找到完全查不到来头的檀青来假扮“我”。
难道,我永远都无法证实自己的身份了?
难道,我永远都要做一个没有来处的人?
白马闭上眼深呼吸,睫毛颤动。
他像是在说给自己听,道:“当时,刘玉为了与我一同逃跑,在宴会上假装失禁,被乌达带着人笑话。后来,我们好不容易上了马,他却意外跌了下去,撞破了脑袋,流了很多血。刘曜跑下去救他,只有我一个人在马上。他们把手放开了。”
他从未忘记饥寒交迫滋味,更不能忘记为人当牛做马的屈辱,可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便觉得肩头责任重大,已不能再拘泥于个人的忧愁当中。他长大了,他希望能够成为父亲和祖父般受人敬仰的人,而不是满心只想找一个女人报仇的可怜孩童。
要报仇,但不要被仇恨左右。
任谁也不能更改,他身上流着赵家的血,够了,他不需要任何虚名,父母之灵在天,他们都明白自己。
“少年多是讲义气的,你们几个都很不错,还疼不疼?下次记得,吃东西要细嚼慢咽。”岑非鱼在白马肚子上捏了一把,“细皮嫩肉,像个小孩似的,真想把你吃了,却又舍不得。你说你如此模样,李雪玲怎的偏把你留下做苦力?”
白马站起来,“不疼了,多谢岑大侠。”
他是否发现了什么端倪?否则,怕是不会对我如此上心。白马从未拥有过什么,现在冷风一吹,方才心中的那些旖旎情思,忽然冷却了下来,警惕不安的心思再次主宰了他。
白马并没有以实相告,纵使他想告诉岑非鱼,又能拿什么来证明呢?反倒让人觉得自己想占死人的便宜,令人不齿。
他干脆随口编了两句,道:“年轻力壮的奴隶卖价才高,我自幼就体弱长多病,李夫人尚没有搭上乌珠流,在部落里没什么地位,便只敢偷偷把我藏起来。为此,我还被他拔光了满口乳牙,当了好几年的哑巴。刘玉把我救活的,大丈夫恩怨应当分明,救命大恩,我对他还是感激大于憎恶。”
此时,换作白马单膝跪地,为岑非鱼揉膝盖,一颗毛茸茸的红脑袋低低垂着,只露出两只白玉似的耳朵,夏日衣衫薄,沿着他修长光滑的脖子向下看去,背上那对微微凸起的蝴蝶骨更加明显。
两人所处的位置,乃是赵府和曹府中间的一堵墙外。
岑非鱼向左张望,赵府的屋檐上蛛网满布;他向右打量,曹府的苜蓿无比茂盛,已经相互挤着冒出了屋檐。
“都说人命如草芥,可杂草反倒如此生命旺盛。”
岑非鱼将白马牵起来,以双臂把他堵在自己和墙壁间,低头用鼻尖来来回回轻轻触碰对方的鼻尖,道:“你无须为我做这些,我是很喜欢你的,真的。但现在不是恩爱缠绵的时候,我还有事要做,不做不得心安。”
白马低着头,微微发抖。
岑非鱼高兴极了,以为他终于不再害羞,准备抬起头来亲自己一口,刚刚闭眼撅嘴,谁料白马突然发力,一把把他给推开了,继而向左跑去,弯着腰单手撑在墙上,作呕吐状:“恶!”
岑非鱼从未受过这样的耻辱,实在想不明白,喃喃道:“难道我令你恶心?不,你……”
他原本伤心欲绝,然而定睛一看,见白马一手捂着肚子,显然是没能把夜宵全都消化掉,只能从嘴里吐出来。
“慢着!慢慢慢!”岑非鱼屁股着火似的跑过去,把白马拉开,“莫吐在别人家门口,当心老赵将军夜里把你抓过来打扫!”两座府邸幅员甚广,他脑袋左右摇摆,牵着白马来来回回跑,“莫急莫急,我给你找个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