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二爷走出两步后,回头笑着看了白马一眼,“你这时候,不叫他‘义父’了?”他不答话,说罢一个翻身,仗着自己轻功了得,从二楼的雕栏内直接跃出,瞬间没了踪影。
“狗急跳墙!”
四下无人,白马骂了一句,毫无顾忌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顺手从栏杆上的一盆小盆景中,揪下一颗小草含在嘴里咀嚼,喃喃自语:“他说‘狗急跳墙’,定是知道宫中发生了变故。什么变故?皇帝一再退让,谢太傅盲目自大,只怕姓谢的又做了什么事,将帝后逼急了,董老……”
白马被二爷带跑了,连忙“呸”了一下,“董晗病急乱投医,即使起先不来找我,几日过后也会焦头烂额,来我这儿解解闷。”
他回头,再望向西方。
※
沿着白马的视线,一路向北,穿过人头攒动的天津桥。中阳门外,一对丈高铜驼相对而立,走过熙熙攘攘的铜驼街,进入司马门,便是巍巍洛阳宫。
此时此刻,太极殿顶上一片紫红云霞,大殿肃穆庄严,西侧厅堂中,惠帝与萧后并排坐在书案前,阅览奏章。
惠帝梁衷形容清癯,脸庞瘦削。他穿着黑红相间的龙袍,更显得面颊白得泛青,显是常年处在宫中,不常外出走动。他身材高挑,微微佝偻着背脊,虽已年近不惑,然观其神色,与弱冠少年无异,却并不如传言一般,有一副痴傻模样。
皇后萧穆淑坐得端正,与惠帝隔了一段距离。
她的年纪比惠帝略大,皮肤黑且无光,只有一对雁眼,眼角上挑,闪着精光不怒而威。这个曾挥舞大戟,挑破怀孕嫔妃肚子的毒妇,并没有长着青面獠牙,只不过,她虽没有传言所说得那般丑陋,但与满朝吃多了寒食散,致使面色白里透红的士大夫们,自然无法比较。
惠帝低着头,全神贯注地阅览奏章。
他读罢一卷,便偷瞟萧后一眼,见她神情舒缓,方才提笔沾墨。
然而,朱红的笔尖离折子还有半寸,却又悬停其上。他虚虚地划了一个“准”字的起笔,再次偷看萧后,见她两道浓眉一拧,连忙写下“再议”两字。
今日的奏章批完,萧后回头吩咐道:“行了,拿去给太后呈阅。”她的神色淡漠,双眉虽舒展,仍旧隐隐透着一丝不耐烦。
侍中吴允静待其后,听见吩咐,连忙走上前,朗声答一声:“诺。”
吴允整理奏章,将书简的数量仔细数过两遍,把它们放在几个漂亮的大木盒中,命人好生抬起,继而一声告退。
他在众人注视下缓缓走出太极殿,穿过朱墙林立的宫殿群,疾行至太后所在的永安宫。
然而,奏折送到永安宫后,谢太后看也不看,让人把东西放在身侧,再着人烹茶、备糕点,让吴允自个打发时间。
谢太后对镜画眉,也不知能给何人欣赏。
谢太后姓谢名芷,并非惠帝生母,而是其生母的亲妹,太傅谢瑛的小女儿。
原本,谢芷并没有入宫的打算,奈何阿姊红颜薄命,临终时恳求先帝娶谢芷入宫,接替自己做皇后,好稳固谢家的势力。
谢芷入宫后,与先帝不算恩爱,亦没有生育,眼下不过三十余,比皇后萧淑穆还要小上两岁,看起来仍旧明艳动人。
吴允自顾自地喝茶,众人已是见怪不怪。
然而,一个小小侍中何故有此殊荣?原来,这吴允并非外人,而是太傅谢瑛的外甥,今年四月被谢瑛任命为侍中,专门侍奉在帝后身侧,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小半个时辰后,一架黄金镶顶的马车停在永安宫外。
侍卫跪伏在地,谢瑛抬腿,踩在侍卫的后背上,慢慢走下马车。
看见谢太傅的黄金马车,太后宫门口的侍卫纷纷跪地请安,没有任何人前去通传——不仅是在此处,洛阳宫中任何地方,谢太傅俱是来去随心。
谢太后也不看谢瑛,一面勾勒眉尾,一面说道:“父亲终于来了?快入座,热茶刚刚烹好,让吴允伺候您喝茶。”
吴允连忙起身,谄媚地端茶递水,招呼着谢瑛,“舅父。”
“都退下吧。”谢太后画好眉毛,见谢瑛喝完一杯茶,立即挥退左右,让大殿中只留三人。
谢瑛时时刻刻都想牢牢执掌权柄,他将外甥安插在帝后身旁,仍旧很不放心。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个外公远,比不上皇帝的枕边人,更莫说那萧淑穆,绝不是个省油的灯。
于是,五月上旬,谢瑛又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每日皇帝批好奏折,必须呈送太后过目,圣令方可下发施行。然而,谢太后虽知书识礼,却从来恪守本分,哪里懂得政务?
过目奏折的,自然是谢瑛。
吴允压低声音,道:“侯爷请看此折,是您的上奏,要将禁军北军中侯杨广成外调。我看圣上本已允准,不料被那贱妇一眼给瞪了回去,改成再议。”
谢瑛接过奏折,仔细查看,不予置评,点点头,道:“明日再送。”
吴允又拿了一本上前,道:“此折,乃是您上奏,将见安兄调任为中护军的折子,也被那妇人给缓了下来。这、这不是牝鸡司晨么?”
北军中侯和中护军,俱是禁军的最高统帅,共同挟制禁军。
此时,谢瑛调走杨广成,又将自己的另一个外甥吴见安调任中护军,简直是要将整个皇宫,变成自己的后花园。
萧后见到,怎能允准?
谢瑛叹了口气,道:“只怪我那外孙仁厚木讷,偏娶了个悍妇为后。幸而,她父萧太尉早亡,萧家树倒猢狲散,已不足为虑。明日,我便让群臣联名上书,请她莫再干政。”
他虽说着争权的话,言谈间却颇有些痛心疾首,叮嘱谢太后,道:“女儿,你贤良淑德,执掌后宫多年,未曾出过什么岔子。但是,你不可仅仅待己严苛,得空要去劝劝萧穆淑,教她谨守妇德。否则,来日朝堂上风言风语,都说宫中阴盛阳衰,闹得人心惶惶。”
太后笑道:“那是自然,深宫妇人晓得什么?”
谢瑛仔仔细细地翻阅奏折,双眉紧锁,似是十分头疼。
吴允很会察言观色,立即上前为他揉按太阳穴,偷偷看了一眼奏章,见那是地方官员为楚王请功,言其平定了荆楚水匪,皇帝朱批一行大字:弟弟干得好,重赏!
吴允一对吊梢三角眼,眼珠子一转,低声道:“舅父,听闻楚王在年轻一辈中的宗室藩王中,很是有些威名。当年先帝驾崩,他入京祭拜,也不过十四五的年纪,却引得众人夹道相迎。”
谢瑛叹了口气,“你所言属实,此子虽仅是一匹夫,然颇有武力威名,很能呼朋引伴,确是我心头一患。”
谢太后可不愿掺和,谈完了正事,便又开始对镜梳妆。
她的目光清澈,穿过铜镜上朦胧的人影,流至中宫的另一面铜镜中。如此柔和的眼波,穿过波诡云谲的朱墙深宫中,从铜镜中反射回萧穆淑的眼中,已然变成了狠毒的厉色——萧皇后亦在对镜梳妆,余光看着镜中反映出的,在其背后不远处的惠帝。
惠帝坐在案几前,双手支颔,与大黄门董晗说话:“寡人自然知道,吴见安是谢太傅的外甥。可太傅是寡人的亲外公,他的外甥不就是寡人的亲人?由他执掌禁军,寡人很是放心,不懂你们有何担忧。”
董晗给惠帝擦了把汗,道:“陛下,太傅是您的外公,吴见安则不然,还是皇后思虑周详,此事应当先搁置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