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辈子,情况已截然不同。现在的魏国更安定,更富强,更团结,圣元帝在民间的威望如日中天,百姓对国家的归属感也格外强烈,若是与薛明瑞刀兵相见,胜败或在四六之间。倘若魏国再多几年休养生息的时间,胜算还会更大。
思及此,关素衣心头的阴霾终于缓缓消散,指着最热闹的西市说道,“走,咱们上那儿看看。”
主仆二人穿行了几条街道,面上还是兴致勃勃的表情,目光却稍触即离。
“我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你有吗?”关素衣嘴唇不动,嗓音却清晰传入金子耳膜。
“奴婢也有。咱们许是被跟踪了,但奴婢却找不出是谁,更不知对方藏在何处。能躲过暗部死士的耳目,魏国恐怕只有陛下能做到。”
“我也觉得是那混账。前面有一家布庄,我进去买一套衣服,乔装改扮离开,你候在外间,一刻钟之后还不见我出来便自个儿回去。”
“夫……”金子被瞪了一眼,只好改口,“小姐,您一个人回去真的没问题吗?要不您交代一个地方,咱俩甩开陛下后再去碰头?”
关素衣从未单独逛过闹市,不由玩心大起,断然拒绝了金子的提议。二人走入布庄,一个入内换衣,一个坐在外面牵扯跟踪者的视线。大约一刻钟后,金子背负双手,优哉游哉地跨出门槛,刚走过一处暗巷就被猛然拽进去。
“夫人去哪儿了?”换了瞳色的圣元帝脸色十分难看。
“奴婢见过陛下。”金子压低嗓音,表情有些小得意,“夫人让奴婢等一刻钟便自个儿回去,如今她去到哪儿,奴婢也不知道。陛下您神通广大,只管去查吧。”
圣元帝剐了她一眼,转身出了暗巷,在街头站了一会儿,仔细辨认着来往的每一个行人。夫人得了一张□□,是按照叶蓁的五官拓印的,她许是会装扮成对方,顺着布庄后门遁走。
依照她的性子,此时会如何做?为防自己被认出来,怕是会立即返回帝师府。这样想着,圣元帝脚尖挪了挪,却忽然顿住。不对,若夫人戴了□□,潜伏在此处的暗卫不会认不出那张脸。
她不会飞天遁地,要从布庄离开,唯有乔装改扮,掩人耳目。她是秋末得的□□,如今都快开春,三个多月的时间足够她将面具拆了又补,补了又拆,研究个透彻。凭她的聪明才智,即便不杀人剥皮,想要弄出一张全新的□□该不是难事。所以她压根没扮作叶蓁,而是另有面目。
圣元帝茫然了片刻,继而低笑起来,呢喃道,“夫人真叫人头疼。”
金子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笑嘻嘻地说道,“头儿,您猜小姐现在长什么样?男的还是女的?你们若是把燕京城翻个底儿朝天,能不能把她找出来?我看您还是别费那个事了,赶紧回家去吧。”
圣元帝睨她一眼,笃定道,“我虽然猜不准夫人现在变成什么模样,却能猜透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她看似老成持重,却只是表象而已,若非赵家人把她逼到那等死气沉沉的地步,她顽皮的性子不比孩童少。她能扔下你改装离开,定是起了玩心,否则不会不明白我跟着她只是想多看她几眼而已,并不会对她造成丝毫损害,更无需费心摆脱。她看似躲避我,实则为自己单独跑去街市玩耍找个借口罢了。”
回到帝师府,金子才知道夫人除了雍容端方、精明果敢,还有鲜活灵动的一面。这些话若是放在以前叫她听见,她定会嗤之以鼻,现在却深有感触。她几乎日日夜夜伴在夫人身侧,自以为很了解对方,然而与陛下相较,竟自惭形秽。
陛下并不是心思细腻的人,不懂得揣摩他人性格,尤其是女人,否则叶蓁跟在他身边那么多年,他不会到现在才发现她的龌龊念想。但是面对夫人,他却能按捺住自己掠夺的本能,一步一步去试探她的底线,然后站在相对舒适的距离去关注她,保护她。
正因为思她所思,想她所想,才能将她的一举一动揣摩得那般精准。陛下对夫人确实用了真心,这对血液中流淌着兽性的他来说非常不易。
金子刚感慨完,又听他徐徐分析道,“夫人除了爱玩,还很好强,尤其不喜欢被我压制,每每都要负隅顽抗,直至见我吃瘪才会满意。这次能顺利摆脱我,她绝不会轻易离开,必会躲在暗处观察我的举动,看看我会否流露出沮丧挫败的表情。我若是如了她的愿,她必会高兴一整天。”
金子已经无语了,喟叹道,“头儿,冤冤相报何时了,您们又是何苦?”
“你不懂,这是我和夫人的情趣。”圣元帝举目四顾,满脸仓惶,语气却透着浓浓笑意,“这正是夫人最可爱之处,明知前路渺茫,明知皇权不可违抗,她还是努力却不费力地挣扎着。她既不伤人也不伤己,能进则进,不能进就顺其自然。她很刚强,却也很柔软,她懂得保护自己,更懂得保护家人。”
金子讷讷道,“陛下,虽然您与夫人相处的时间很少,但您比我更了解她。”
“无他,用心而已。”圣元帝在街头徘徊,一双锐利双目紧紧盯着过往的每一个路人,继续道,“我现在便用行动告诉她,我已经知道她改换了面容,凭她争强好胜的性格,这会儿更不会离开,而是从角落里走出来,主动靠近我,试探我。所以我没空与你交谈,自个儿回帝师府去吧。”
金子也睁大眼看着来往路人,哀求道,“头儿,你就让我跟着吧,我很想知道你们俩今天谁会抓住谁。”
回答她的是圣元帝冰冷的一枚眼刀。金子无法,只得悻悻离开,走过了两条街还频频往后看。
来往行人似乎都很寻常,他们十分自然地靠近,又十分自然地走过,令圣元帝看得眼花缭乱。倘若夫人就隐藏在这些人里,他不得不承认对方的易容术已经远超那苗族异人。
忽然,一丝清淡的桂香钻入鼻孔,令他眸光微微一颤。是夫人,她果然就在附近,掩盖了容貌却没能掩盖气味,若是换个人,没准儿已经对她的神乎其技甘拜下风,但他是被狼群养大的,从小就依靠嗅觉捕猎,又岂会轻易被蒙蔽?
他心里荡漾着无限欢喜,表情却更为沉郁,把走过身边的每个人看穿、看透,锐利目光令人胆寒。有人“哎呀”一声躲开了;有人气不过,回头啐了一口;还有未出阁的少女斥他无礼。
他始终不为所动,继续向前走,继续用厉芒一般的目光审视周围的人流。他知道自己越是专注,夫人就越不肯认输,必会从远远尾随变成就近徘徊,甚至会故意从自己身边走过,略做挑衅。
关素衣乔装成肌肤蜡黄,相貌普通的少年,从布庄后门大摇大摆地走出来,潜伏在此处的暗卫果然没通风报信,叫她十分顺利地走脱了。她原本打算去西市逛一逛,却又半道折回来,爬上对街茶楼,在靠窗的位置坐下,边喝茶边看戏。
她倒要看看忽纳尔是何反应,发现自己莫名消失,会不会沮丧,会不会挫败?只要一想到他惊愕万分的表情,她就乐不可支,连忙端起大碗茶掩饰高高上扬的嘴角。
忽纳尔果然从暗处冒出来,逮住金子不停询问。他起初很迷茫,却又飞快反应过来,开始观察来往行人。是了,□□是从他手里得到的,他定然能识破自己的伎俩。也就是说,他知道自己在附近。
有趣,太有趣了!自从嫁入赵府,关素衣差点就忘了玩耍的滋味,立刻放下茶杯,兴奋异常地走上街头。
☆、第120章 情愫
圣元帝知道夫人在后面跟着自己,她身上的香味时断时续,时远时近地传来。假装发现几个可疑人物,他瞪着对方从自己身边走过,回头望了许久,眼角余光准确地捕捉到夫人身影。
那是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不知怎么弄的,竟比她实际身高高出不少,穿着样式普通的蓝衫,扎着一块黑色幞头,肤色蜡黄,五官平淡,叫人看无数回也记不住相貌,往人群里一丢,立刻就能隐匿不见。
好,这张面具做得着实漂亮!圣元帝心里暗赞,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从她身上划过。他知道夫人定不会被这偶尔的关注吓退,恰恰相反,她会好胜心高涨,硬跑到自己跟前来试探,甚或挑衅。
果然,察觉自己被看见了,假装蹲在路边买果子的夫人扔下一块铜板,挑了最大最新鲜的一个,边啃食边晃晃悠悠地靠近。若非从气味判断出她的身份,圣元帝都要怀疑眼前这个吊儿郎当的小郎是不是学富五车,端庄贤淑的夫人。
万没料到她还有如此玩世不恭的一面。怎么办?越了解她便越为她着迷,真想在她靠近的时候不管不顾地把人拉进怀里牢牢抱住!快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了,每一个毛孔都在为她舒张,欢呼……
究竟该怎么办?
圣元帝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激荡,深沉目光直勾勾望进小郎眼底。小郎不闪不避,反而挑高眉梢狠瞪回去,用还未彻底发育完全的粗嘎嗓音骂道,“娘的,看什么看?讨打吗?”末了扬起拳头,连手上的皮肤都是蜡黄的,没有一丝破绽。
听见她骤变的嗓音,圣元帝心中惊异叹服,面上却流露出怀疑尽释的表情,淡漠地撇开头,朝另一人望去。他留意到夫人飞快翘了翘唇角,似乎很得意,自己也免不了高兴起来。她爱玩,那就陪她玩便是。
他从西市走到东市,来回转了一圈,终于有些疲倦了,开始不再关注身边的人,转而去看路边的摊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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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素衣跟了圣元帝一路,料想他应该已经放弃,便也放松了警惕,开始慢慢闲逛。但她并未走远,而是不远不近地坠在那人身后,想要看一看帝王闲暇之余都是怎么打发时间的。
他似乎很少逛街。倒也是,建国之前他都在战场上厮杀,建国之后居于深宫料理政务,像这种民生百态、风土人情,对旁人来说已司空见惯,对他而言应当是极新鲜的。
路边叫卖的很多东西,他似乎都不认识,常常蹲下来看个半天,高大的身影把其余顾客挡住,叫摊主很不爽快,恶言恶语地撵了好几次。他倒也不与寻常百姓计较,只是表情有些窘迫,大手抓抓后脑勺,模样十分敦实憨厚。
原来最初认识的那个忽纳尔并非他伪装出来的,也是他真实内心的一部分。关素衣躲在角落偷笑,不知怎的,心肠变得格外柔软,什么输赢胜负,你压制我我反抗你,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她继续跟着他,见他在一个卖糖画的摊位蹲下。这东西连三岁小孩都认识,他自然不会无知到那等程度,温声道,“摊主,给我画一匹马。多放糖,多多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