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时看他,似乎像个脾气暴戾的武夫,但相处久了便知他其实很随和。我与你祖父已当面拒绝了他的提议。咱们关家不是那等见异思迁、薄情寡义之辈,既然赵陆离已经知错,总要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依依觉得然否?”
“自然。”关素衣不想提及赵家,草草带了过去。
关父察觉她面有异色,却又不好追问女儿后宅之事,只能隐下不表。说话间,三人已行至书房,关父忽然拊掌道,“若你今日不来,我差点忘了一件乐事。快进去,我刚得了一篇奇文,正待与你共赏。”
关老爷子亦兴致勃勃地道,“你还记得尚崇文吗?”
关素衣记忆力强悍,脱口而出,“二十四师兄尚崇文,与祖父一样都是口拙之人,平时只知看书,甚少言谈,性格似乎有些阴沉。”
“他哪是阴沉,而是外简内明。前些日子写了一篇策论,送与我指点,我细观之下惊为天人,忙把他叫来探讨,问答之下条理清晰,逻辑分明,更有高瞻远瞩与开阔格局,实为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文。我与他再三修改再三探讨,然后呈给皇上阅览,又推荐他入三司担当要职,不日便会下发明旨。你过来看看,也好跟着进益。”
关素衣兴致高涨,接过文章如饥似渴地拜读,而后心猛然下沉。这遣词用句,行文习惯,怎越看越像徐广志的手笔?不好,祖父和父亲怕是入套了!
☆、第79章 解套
上辈子,徐广志以擅长策论而闻名,每有锦绣文章必定被他的门生传扬开来,大加追捧。关素衣闲得无聊也经常拜读,及至后来发配别庄,绝了生路,便像入魔一般逐字逐句钻研,以比较他与祖父、父亲胜在何处。
说句实话,他的确笔扫千军、文采斐然,若以行文论资排辈,当属佼佼者中最顶尖的那拨,从提出论点到步步验证,再到抛出结论,堪称环环相扣、精彩纷呈。而他的笔法太过特殊,因此只看了一个开头,关素衣就能肯定这必是他的文章无疑!
“爹,你当真与尚崇文探讨过这篇文章,且他对其中精要烂熟于心,对答如流?”关素衣再三确认。
“自然,每次讨论过后他都能提出更精妙的观点,然后与我一起修正。”关父察觉不对,拧眉道,“依依怎会这样问?莫非此文有问题?”
“爹,这篇文章绝不是尚崇文的手笔,而是徐广志的。十日辩论想必你们也去看过,可仔细回忆他的每一句话,从简明扼要、一针见血的开端,到论据迭出的中游,再到发人深省的结尾,这种环扣式的行文乃他特有的手法。爹,您赶紧派人去调查一番,我怀疑尚崇文已经与他联起手来,意欲给你和祖父下套。”
关老爷子目露精光,沉声道,“把文章拿来我再看看。”
关父一面派人去暗查尚崇文最近的行踪,一面与老爷子细细看文,果真找出许多痕迹。尚崇文的笔法他们自然熟悉,却对徐广志的行文很是陌生,但听过他十日辩论的人都会对他的渊博学识留下深刻印象,故也不是全无凭据。
这篇文初时看来确有尚崇文的风格,但深入研读,其骨架精髓均为徐广志的手笔,里面对“格物致知”的理解,完全符合徐广志曾在十日辩论中提出的观点,却因只涉及一两句,未能引起旁人注意。
关老爷子和关父乃当世文豪,最擅长以文观人,又岂会漏掉种种疑点?之前不察一是因为对门生极其信任,二是压根没往阴谋诡计上想。如今被关素衣揭破,自然明白其中关窍。
“好个尚崇文,每次都对答如流,可见与真正的笔者探讨协商过,这才送到我跟前来。如今我已举荐他入仕,倘若日后传出窃文盗名之事,我与你祖父不但会摊上任人唯亲、欺君罔上的大罪,还会落得个文名尽丧的下场。关家千年声誉,便都毁在我们手里了!”关父痛心疾首,拍案大怒。
关老爷子却稳如泰山,沉声道,“急什么,且等下面的人拿到切实证据再说。对文人而言,窃取文名之罪堪比斩首,可令他永世不得翻身。丑闻一旦爆出,我们关家倒霉,尚崇文定然也万劫不复。你说他为何肯赔上自己的前程与声誉?定是被徐广志握住了要命的把柄。顺着他背景深挖,必能找到线索。。”
关父很快冷静下来,拱手道,“父亲说的是,儿子再派些人手去查。索性皇上还未发下明旨招揽尚崇文入仕,徐广志若要报复,此时并非最佳时机,咱们还有力挽狂澜的时间。”
“知道便好,去查吧。”关老爷子看向孙女儿,宽慰道,“今天多亏了依依。你那些师兄弟们,包括你爹,捏一块儿都没你能干,果然还得我亲自来教才能成材!”
“祖父,您老是夸我呢还是夸您自个儿?”关素衣哭笑不得,复又追问,“若是找不到切实证据,咱家怎么办?”徐广志那人极其奸猾,既已把尚崇文摆在台面上当替死鬼,必不会留下牵扯到自己的证据。想治他很难,上辈子叶蓁、赵陆离,甚至于秦凌云先后与他交手都未能伤他皮毛,其手段诡谲可见一斑。
关老爷子半点不怵,淡然道,“若此次抓不住他尾巴,那便下个回合见真章。但尚崇文那里定然留下很多蛛丝马迹,毕竟徐广志事后也要戳破他剽窃之罪,证据都是充足的,咱们直接从他手里拿便是。”
“拿到之后呢?”关素衣犹不放心。
“拿到之后我自会呈报御前,参你爹失察之罪。”关老爷子一字一顿道。
失察之罪?这可比任人唯亲、欺君罔上、盗取文名三罪减省多了。父亲弹劾儿子,儿子再站出来悔过,关家的名声不但不会折损,还会更上层楼。从此以后,关家就是大公无私,忠君爱国的表率,而皇上看在祖父的面子上定也不会重罚,顶多闭门思过、减免俸禄罢了。
关素衣略一琢磨,终于放下心来,冲老爷子笑叹,“祖父,都说姜还是老的辣,今儿我总算深有体会。”
关父亦羞愧拱手,连连致歉。
关老爷子还是之前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摆手淡道,“官场如战场,堪称情势万变,步步惊心,咱们稍不留神就有可能丧命。然我还是那句话,只需行忠直之道,上无愧于君主,下无愧于黎民,纵死无悔。”
“父亲的教诲,儿子当铭记于心。”关父深深作揖,关素衣也连忙下拜。
关老爷子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虽差点入了奸人圈套,但日后推举贤才,你擦亮眼睛的同时也不要太过避忌。纵是你门下的徒子徒孙,有真才实学的还得举荐,切莫因噎废食。若非依依是女儿身,我都想写封保书,荐她为大司马。”
关父正待唯唯应诺,听到最后一句不免哑然失笑。老爷子还真是宝贝孙女儿,总以为地上天下唯孙女儿第一,连他这个当爹的都得退一射之地。
关素衣也“噗嗤”一声笑了,挽住祖父胳膊好一番逗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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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关素衣预料的那般,尚崇文盗取文章一事果然留下很多证据,却未牵连徐广志分毫。
徐广志先是去觉音寺礼佛,然后“即兴”写了一篇文章与高僧玄光共赏,还故作谦虚,让他莫要张扬。出家人不打诳语,玄光自是默默收了文稿,不予外传。过了几日,尚崇文也去觉音寺赏景,“因缘巧合”之下得见文章,叹为观止,便偷偷誊抄了一份,藏入怀中带走,回到家反复研读,仿写一篇,随后找到原主,利用太常门徒的身份“威逼利诱”,命他不准声张,这才提交上去,借机入仕。
如今那张原稿在觉音寺,誊抄和仿写的稿件俱在尚崇文处,三张稿件并玄光的证词就是铁证,等尚崇文得了官职再爆出来,关父欺君罔上、欺世盗名的罪状也就落实了,纵然跳入黄河也洗不清。
不等徐广志动作,关老爷子就把稿件一一弄到手,让玄光写了证词,又逼迫尚崇文认罪自书,随后怀揣诸般证据去参加朝会。
关家发生的种种变故,早已被暗探呈报给圣元帝,二位泰山有难,他哪能坐视不管,本打算治一治徐广志和尚崇文,却见老爷子雷厉风行地拟定了解决方案,心中感佩甚深,也就顺其自然了。
今日朝会,站在最前列的早已不是王丞相。二府三司一分,权利皆散播出去,大家看似得了实惠,却谁也不能擅专,最后还得听凭皇上决断。然而即便如此,也比以往被王丞相压得抬不起头来强,故都心平气和,安于现状。
圣元帝龙行虎步登上御座,扬声道,“诸位爱卿可有要事启奏?”
立即便有几人站出来奏禀,却始终不见老爷子动作。圣元帝略一思忖,恍然道:这是要等自己主动提起尚崇文入仕一事啊!好,朕这就颁发圣旨,帮你搭个梯子。
他耐着性子听完政务,又批复了几份奏折,随即取出一卷圣旨,徐徐道,“太常卿举荐尚崇文入三司,朕观其文章果然见解独到,才气纵横,故已……”
“皇上,微臣有事要禀!”关老爷子朗声打断。
圣元帝假装惊诧,“帝师有话待会儿说也是一样,缘何打断圣言?”
关老爷子上前一步,跪下陈禀,“微臣有一人要弹劾,正涉及尚崇文入仕一事,不得不失礼御前。”
又要弹劾?这回是谁?朝臣们当即变了脸色,有忐忑自危的,有暗暗揣测的,也有翘首以盼的,待帝师展开长长的奏折,中气十足地唱念方哗然起来。好家伙,上次弹劾了叶全勇与皇上,这次竟连自己亲儿子也不放过,帝师果然够狠!
听到最后,或惊骇、或幸灾乐祸的朝臣均垂下头,露出深思与反省之色。原来太常卿并未犯什么大错,不过一时失察,被门生蒙骗了而已,帝师却半点也不宽宥,更不敢包庇分毫,竟直接捅到皇上这里。帝师心中怕只有“忠君爱国”四字,全无私心杂念,其铮铮铁骨与浩然正气,当属国士无双!
不等他们感叹完毕,却见太常卿除去官帽与官袍,跪下悔罪,直言自己玩忽职守,目迷五色,以至于姑息养奸、错待贤才,实不配担当太常卿一职,恳请皇上罢免。
朝臣们倒吸一口凉气,万没料到太常卿竟有这等破釜沉舟之势,若换作自己,不过跪下认罪而后告饶罢了,哪能为一个门生自毁前途?关家好胆魄,真硬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