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看到了,笑道:”猫懂得看人呀,平时见了小川就跑,知道你是个好人,所以不怕你。“柱子抬起头望着老太太笑了笑,他知道老太太在竭力消散他的拘谨与烦闷,可是听了这些话,他有时会觉得凄凉,觉得挺为难老太太的,这么大年纪了,为安慰他还要花费这么多心思,而王芃泽身强力壮,却只要凑过来说句悄悄话就奏效了。
柱子问老太太:”我叔,他喜不喜欢小动物?“”小时候很喜欢,现在成了40岁的人,我也不太了解他了。“一提起小时候的王芃泽,老太太立刻有了讲述的兴趣:
”芃泽小时候心肠软,看到可怜的人或是可怜的小动物,回到家总是一边哭一边讲给他爸爸听。还胆小,怕老鼠,估计现在看到老鼠还怕呢……“柱子想象着王芃泽的怕老鼠的模样,低下头咧开嘴角笑了半天。
下午周秉昆要带柱子去看玄武湖,柱子有些犹豫不决,每天吃了饭无事可做只会出去玩,他觉得这不是他该做的事情,心想要不就把王小川也带去玩吧,至少算是看管小孩子,但是王小川午饭之后睡着了。老太太似乎看出了柱子的心思,对他说:”小川这一觉要睡到下午4点,你去玩吧,利用假期和朋友一起出去玩,也是正经事呀。“周秉昆骑了自行车,一路上带着柱子慢悠悠地往前蹬,给柱子介绍路两边的店铺和南京市内的标志性建筑,他介绍不出什么特点,似乎只是在历数自己家里的优越感,动辄就这样说:”我爸爸经常去里面吃饭“”我妈妈和那家店很熟“”我很小的时候,我爷爷奶奶就带我去过了“”我家人都去多得不想再去了“……柱子觉得索然寡味,没有丁点儿兴趣。但他并不会因此而反感周秉昆,他知道这些”缺点“在周秉昆身上只能算是”特点“,是单纯无心机的一种表现,周秉昆经常说话没脑子,一张口就习惯性地说出来了。
虽然柱子努力迎合,但周秉昆还是察觉到一种勉强,问柱子:”你是不是不感兴趣呀?“柱子急忙回答:”没有啊。“”其实我也不怎么感兴趣。“周秉昆道,”要不我们直接去玄武湖吧,那里好玩。“柱子说:”好。“于是周秉昆奋起神威,胖大的身躯在自行车上左右晃动着,呼哧呼哧地把自行车蹬得飞快。到了湖边下了自行车,立刻丢开车把,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又闭着眼睛躺下,哎哟哎哟地喘气,自言自语地喊:”累死我了。累死我了。“柱子扶住自行车,在一旁等待周秉昆,一边望向波光粼粼的湖面。
周秉昆睁开眼睛看柱子,大声抱怨道:”王玉柱,我为了骑车带你累得半死,你也不管我。“柱子回过头来,问:”我怎么管你呀?“”你至少得拉我起来吧。“柱子推着自行车过来,笑道:”你早点儿跟我说嘛,我还以为你要睡一觉呢。“说着左手扶好车把,把右手伸到周秉昆的脸前。周秉昆嘿嘿笑了两声,双手捉住柱子的右手,伸直了胖身子,让柱子像拉一块木板似的把他拉起来。柱子骂道:”你也用力呀!懒得跟猪似的。“这类话语并不能让周秉昆生气,而且恰恰相反,周秉昆似乎反而喜欢被柱子这么心无芥蒂地骂两句,又趴在自行车后座上,像小孩子撒娇似的道:”只拉我起来还不行,你也要骑车带我一段。“柱子说:”不行,我还不会骑自行车呢。“周秉昆说:”那你推着自行车带我。“于是柱子推着自行车沿着湖边往前走,后座上是小山似的周秉昆。周秉昆不停地晃动胖身子,大笑着干扰柱子的平衡,柱子不得不腾出手来,拿捏出适当的力量给周秉昆几拳头。周秉昆越闹越有劲儿,整个下午都这么纠缠着柱子。
两人去爬古城墙,站在城墙上望玄武湖,柱子突然发觉那天王芃泽带着他和王小川玩耍的地方,也是在玄武湖边上,只不过是另外一边而已,这让他又想起了王芃泽,顿时失去了玩的兴致。他望着古城墙上凄凄的芳草,突然很憧憬能够有一天和王芃泽一起从这里走过,王芃泽一定会给他讲很多发生在这里的故事,那时这里的承载着天空与时光的一砖一草,都会因王芃泽的讲述而复活出一段又一段的历史。
周秉昆陪着柱子在城墙上走了一圈,柱子找个地方坐下来,周秉昆也挨着柱子坐下来喘气,问:”有意思吧?“柱子心想这有啥意思,但不好辜负周秉昆的一番好意,就望着他笑了笑,说:”嗯。“周秉昆似乎有些感动了,将一只胖胳膊搂在柱子的肩上,两人就这样坐在古城墙上望着南京城,久久没有说话。两人各怀心事,柱子想着王芃泽,心事重重地忧郁着;周秉昆想着柱子,觉得这情景温馨感人。
天渐渐晚了,柱子突然想起这时候王芃泽应该要去接王小川回家了,便腾地站起来,对周秉昆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赶紧回去吧。“”回去干吗?“周秉昆拉住柱子,”再玩会儿吧,反正回去又没有事做。“”还是走吧。“柱子一把拉起周秉昆,不由分说地推着他下了城墙,走到停自行车的地方,解释说:”我得赶紧回去,我有事情。“周秉昆疑惑地问:”真的有事情?“柱子点点头,认真地回答:”是的。“周秉昆看看柱子的表情,不再怀疑了,打开自行车锁,带着柱子又是一阵猛蹬,可是很快速度又慢下来了,问柱子:”怎么你的身体那么好呢?运动会上跑那么远都不觉得脚疼?“柱子不回答,只催促:”你骑快点儿呀。“周秉昆又呼哧呼哧地猛蹬几下,停了下来。
柱子问:”怎么了?“周秉昆说:”我的脚疼。“说着丢了自行车,坐到路边去,”我的足弓疼,骑车也疼,走路也疼。“”真的假的呀?“柱子不相信,因为周秉昆平时爱撒谎,班里人人都知道。
”这么点儿路就脚疼,我不相信。“柱子不客气地说道,”你别这时候闹啊,我急着赶回去呢。“”要不你自己坐公交车回家吧。“周秉昆从口袋里拿出月票,伸手递向柱子,”我有月票。“柱子愣了,心想周秉昆平时只是对别人撒谎,对他却好像没有撒过谎,这才有点儿相信了,小心地问道:”我要是走了,你怎么办?你真的很疼么?“于是柱子赶回家去见王芃泽的愿望成了泡影,他用自行车推着周秉昆慢慢地走,走着走着天就黑了,渐渐地行人也明显少了。周秉昆觉得愧疚,抱歉地问柱子:”你的事情很急么?你赶不回去怎么办?“”算了。“柱子无奈地回答,”与你的脚相比,不重要了。“到达学校附近的一个路口时,周秉昆要下来,对柱子说:”你不用送我回家了,我的脚现在好了一点儿,可以推着车子慢慢走回去。“说着硬是从柱子手里接过自行车,慢慢地推着走,走了一段路,回头看见柱子站着没动,就挥挥手大声喊:”王玉柱,你快回家去吧。“柱子目送着周秉昆走远了,转过身,在城市的夜色里风一般地往家跑。
老太太在筒子楼前的空地上正等得焦急,看见柱子后带着埋怨的口气说道:”怎么回来这么晚呢?多叫人担心呀,我都去路口找了好几次了。“柱子赶忙解释,扶着老太太走进筒子楼,简单地把周秉昆的事讲了一遍,末了问道:
”我叔把小川接走了么?“”接走了。“老太太道,”他等了你好长时间,我看天快黑了,就催他回去了。要是再晚,又要惹你姚敏阿姨生气了。“老太太身体困倦,先去睡了。柱子独自吃了晚饭,洗了碗筷,躺在沙发上久久无法入睡。他望着静悄悄黑黢黢的房间,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是一个难熬的孤寂的夜。
第二天早上王芃泽来送王小川的时候,对柱子说:
”今天下午你不要出去了,快下班的时候我会来接你去研究所,有几个人想见见你。“柱子问:”谁呀?“王芃泽笑道:”你应该能够想到的。“这让柱子立刻想到了老赵、大刘、小刘和小彭,一种久违的感动在心底暖暖地闪耀起来。这个消息让他对这一天充满了期待,王芃泽走后他又背着王小川去逛街,心想说不定能够找到可以做的事情呢,刚拐入小巷,听到有人兴奋地喊:”王玉柱!“柱子抬起头,又看到了周秉昆。
柱子惊讶地问:”你的脚好了么?“”没有全好,还有点儿疼。“周秉昆举起月票亮了亮,说,”今天不骑车了,我们坐公交车出去。“柱子说:”你脚不舒服,就不要出去了。“”那怎么行!“周秉昆道,”我说过要带你看遍南京的。“柱子建议道:”那我们不去远处了,上午就在附近走走看看吧。“周秉昆道:”也好,只要你喜欢。“王小川一向不怕生人,可是却对周秉昆相当提防,趴在柱子的背上,警惕地盯着周秉昆看,只要周秉昆一接近柱子,王小川就大喊大叫,直到他走开。
周秉昆向柱子殷勤地夸道:”你这个小弟,长得真可爱。“柱子有心给周秉昆开个玩笑,就把王小川转到前边抱在怀里,对周秉昆笑道:”你要不要抱抱看。“周秉昆接过王小川,刚用两只胖胳膊抱住,王小川哭闹起来,两只小脚鼓点般地踢向周秉昆的下身。周秉昆”啊“地大叫一声,急忙把王小川放在地上,红着脸抱怨道:”这个小孩子,他怎么……算了,等他再长大一点儿我再抱吧。“柱子笑得蹲在地上,肚子都笑疼了。
上午周秉昆给柱子讲了许多路两边的店铺,最后问道:”你好像心不在焉,你在想什么呢?“柱子回答:”我在想我能不能想那些人一样做点活儿,卖油饼的,卖小玩具的,收破烂的。“”你说什么?“周秉昆大喊道,”你怎么会想到做这些事,你要敢去做,我就不来找你了。“”看来我们两个真是不一样。“柱子道,”我是真的考虑着要去做,我不能像你一样天天玩。“看到柱子有些不高兴了,周秉昆便住了口,过了一会儿,去买了三支冰棍儿拿回来,请柱子和王小川吃。柱子接了,对周秉昆说:”我现在没有钱,等我挣了钱我会回请你的。“周秉昆怒道:”我说过要你回请了么?你把我周秉昆看成什么人了?“下午柱子不再和周秉昆一起出去了,在家里陪老太太坐着聊天,一老一少有个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就是小时候的王芃泽。柱子问的多,老太太讲的也多,两人沉浸在叙事的兴奋之中,一个在回忆,一个在想象。讲到王芃泽小时候读书的事情,老太太指着客厅的书柜说:”这不,芃泽小时候看过的书,我想办法保存了一部分。“柱子站起来去看书柜里的书,随便抽出几本来,果然每一本的扉页上都整整齐齐地写着一个名字:王芃泽。这个意外的发现让柱子重新激动起来,原来他一直守着王芃泽过去生活的痕迹,以后可以不用再因现实的漫漫长日而感到孤独了。
下午将尽时王芃泽匆匆忙忙地赶回来,对老太太说:”我带柱子到研究所去,晚上在外面吃饭,让小川在这里多待会儿,我晚点儿再来接。“老太太立刻问:”你和姚敏说过没有?“”说过了。“王芃泽笑着向老太太保证,”放心吧,妈妈。“然后对柱子说:”我们走吧。“柱子跟在王芃泽身边一起出了筒子楼,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任凭王芃泽骑车在巷子里穿行,下午微微有些风,还不是下班时间,大街上还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车流。王芃泽稳稳地往前骑着,背影高大而坚实,白色的衬衣在腰间被宽宽的皮带松松地收束着。柱子觉得幸福感又回来了,过去的两天时间过得跟两个月似的,让此刻的悠然与接近显得如此弥足珍贵,但是柱子能够感觉到两人之间似乎多了一层隔阂,或许是因为他有意地想贴近以前的感觉,反而距离越来越远。有时候,空间的距离会拉远心理的距离的。
路上王芃泽回了一下头,问:”柱子,这两天在我妈妈家里住得好不好?“柱子当然回答:”挺好的。“王芃泽笑了两声,夹杂着一丝无奈,然后就不再说话了。
柱子觉得研究所的办公楼里有种整洁而严肃的气氛,王芃泽想到柱子会不习惯,就伸出手抚着柱子的背引领他往前走,上了二楼,走廊里静静的。王芃泽推开一间办公室的门,柱子一眼看到老赵正坐在办公桌前看报纸。老赵看到两人进来,立刻扔了报纸兴奋地大喊一声:”柱子!“然后大笑着快步迎上来,伸双手要拧柱子的脸。
王芃泽赶忙关上门,示意老赵声音小点儿,老赵就饶了柱子的脸,换成用手抚摸柱子的头,笑道:”柱子你先坐,我去喊那三个家伙过来。“屋子里剩两个人时,王芃泽招呼柱子在茶几旁的长椅子上坐下,然后他自己坐到办公桌后的座位上。柱子发觉坐在办公室里的王芃泽像换了一个人,儒雅,干练,不苟言笑,在从窗口透进来的日光中显得精神抖擞,五官干净明朗,与湾子村科考队里的那个王芃泽是一模一样的,就开口道:
”叔,你现在这个样子才是去年我在湾子村看到的你,可是你回到家就不一样了。“”哦。“王芃泽笑道,”我回到家是什么样的人呀?“”你回到家怕老婆。“王芃泽忿然道:”瞎说,我会怕她?“说完又笑了,他躬身把座位挪了一下,对着柱子。他想应该趁这个时候和柱子说些什么,可是刻意去说时,又觉得无话可说。就又站起来,拿自己的茶杯给柱子倒开水。
这时有脚步声杂乱地传来,门忽地被推开了,小刘、小彭、大刘涌了进来,去年在湾子村结下的友谊依然能点燃起他们心中的感动,几只手立刻把柱子从座位上拉起来,激动而不忘调侃地喊:”柱子,你终于被王主任放出来了。“王芃泽拿着茶杯站在窗前,望着这情景欣慰地笑。
王芃泽和老赵共用一个办公室。老赵是研究所里的司机,经常开车出去接人接货物,本来是不需要办公室的,只是闲暇时喜欢在王芃泽这里待着,时间一长习惯了,王芃泽就帮他找了一张桌子,自然而然就成这个办公室里的人了。王芃泽待人诚恳,脾气又好,老赵也是个不讲究的人,所以年轻同事们都喜欢进来坐,与其他领导的办公室相比,这里经常是喧闹声一片。
几个年轻人进来后,说话声又大了起来,柱子渐渐听明白原来大刘他们早就知道了他来南京考试的事情,是王芃泽怕影响复习,不让他们去家里看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