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房间说是病房倒还不如说更像是他的房间,所有的摆设几乎都跟在杜府的一模一样,只除了点滴瓶和升降自如的病床。虽然他呆得最多的地方是迷雾森林,即使在杜府,房间也简单的很,桌椅床柜,仅此而已。
但能把一间病房布置成这样,杜家人的心思也真令我叹为观止!在他的能见处都贴着我曾经的广告海报,悬高放置在架子上的电视机则反复播放着一套广告──我们唯一合拍过的那套,只要他睁开眼睛,毫不费力地就能看到。
当我第一次注意到这些时,惊讶的表情让当时唯一在场的杜家人浚语哥哥都觉得有必要跟我解释一下。“逡语的房间就是这样的。当然,电视调高了。我们想让他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熟悉的环境…”
逡语的房间就是这样的。我的耳朵里回响着这句,后面他还说了什么我完全没有印象。我有点呆滞地望着他:“不是,不是这样的吧…”我去过!哪有这么多花花绿绿的海报?杜浚语还是一贯的沉稳:“海报是我们从迷雾森林拿来的。
逡语有次偷跑出去,给大哥找回来的时候全身上下脏兮兮的,失魂落魄地拎着个包和一长卷纸,问他也不肯说。后来佣人才告诉我们他在房间里贴满了这些海报,还天天痴痴呆呆地看着同一卷录影带出神。”说到最后,他脸不红心不跳地指指上面的电视“就是那卷。”
似乎根本没注意到我满脸的通红和浑身的不自在。他转头看着那张像在熟睡的脸,叹了口气:“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要靠他自己了。”我感到身体的重量已经重得两条腿都无法支撑,颓然地跌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心肺都像有把利剪在里面翻捅,痛得全身都在冒冷汗。眼眶里是热辣辣的,但是无论我多么努力,都泛不出清凉的水滴来减轻这种痛苦。眼泪已经流得太多了,眼窝似乎已是个干涸的潭,成了泥洼。然后,守着他,一直。
大多数时候杜家十分放心地放我们独处,除了医生护士定时进来检查,换点滴,打针外,我们拥有很多时间。
其实已经完全忘记了时间这种东西。一心一意地守在他身边,让思绪像溪流汩汩,静静流淌,流过我们的每一个瞬间,每一个永恒。
有时会想,早知如此,管他杜老爷说过什么,就算锁着也不该放他走的,更别说还用了那么烂的理由…然后拉着他逃走,天涯海角,无论到哪里,能过一天便是一天!
但有时看着他这样安然地睡着,又会想,也许这样才是好的。我们终于能这样毫无隔阂地相守。
曾经痛过,哭过,舌如利匕心似铁地伤害与被伤害过…这样,没有了旁的丝毫的牵扯,释去了所有负担坦承地相守,多么的好!
现在的我们,都不再有任何,秘密。所以他熟睡了。在以为已经帮我实现了愿望,飞往梦想的国度的时候“了无牵挂”地躲进自己的世界里。远离一切心碎与痛苦。自以为是的家伙!我次次骂他,心里总闪过一阵酸涩的疼,可次次又都忍不住。
兼轻轻地捏捏他微翘的鼻尖。每天都要帮他擦拭身体,慢慢地翻身,我实在见不得他一身白皙清爽的肌肤上由于躺得太久出现任何不干净的东西。
他的胸口挂着那颗曾经落在我胸前的泪。莹莹地在细致的皮肤上滚动,像个能到地老天荒的诺言!那是我的护佑,陪伴他一起与纠缠的病痛搏斗。
我总是要不停地咕哝这这那那,才能把这些事情做完。并不是不寂寞的,只是相比能够在一起的意义,其他的东西都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所有不醒人事的人的陪伴者,相信都会养成我一样的自言自语的习惯吧?本来我就已经有了征兆,现在更演变成“嗜好”一样的东西。我不是爱说话的人,只是面对他,便总有太多想说。
哪怕只是哼几句不成调的歌,都指望突然他会埋怨一句:“好难听哦…”不耐烦的语气和戏谑的笑。心里的天平两端,都是盼望──他会醒来,或者,不。总是矛盾的。但,希望,却从未从心头或离片刻。杜家每天也都有人来。杜老爷和夫人,每次都切切地询问,之后便老爷叹气,夫人拭泪。
白发要送黑发的恐惧是所有为人父母者皆锥心的痛!杜廷语和江咏萱,是永远的信心满分:“这家伙什么难关没闯过?以前还有比现在更惨的呢。安啦,没事的!”
杜浚语和古葭仪,是边忧心忡忡边力持镇定:“没事的…他的身体状况还很稳定,会没事的…”
只有古葭仪刚开始曾忍不住无声恸哭,泪水从她无神的大眼睛中簌簌而下,像极寒气袭人的秋雨,欲断而绵绵,整个人抖缩得像欲碎的瓷娃娃,让所有在场的人心底都凉而至冰。
这么多人里,她与逡语相处的时间最长,也最熟悉,他们之间还有那么多不为外人知的小秘密…没有人敢小看她超乎常人的洞察力和直觉。
那一夜,恐怕无人能够入眠。我的眼睛几乎一刻不敢合地盯着他,连医生都有点紧张,直到,第二天一切正常。
大家似乎才觉得是虚惊了一场。后来,她再没有过类似的反应。只像是身子也跟着不好起来,娇弱地倚靠着杜浚语,满脸担忧地握握逡语的手,说着一些鼓劲的话,但又往往难以忍耐地颤抖。
仿佛坚强,又仿佛更脆弱了。她几次望着我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自从逡语昏迷,她是最难过的一个。变得沉默寡言,且忧郁。受惊吓的程度比我更甚。
也越发地羸弱,让人,特别是杜浚语,不得不再额外担一份心。小葭和逡语的感情太好了!杜廷语感慨。犹如患难知交。我所想亦然。所有看过他们相处的人都不会怀疑。
***这天确定他暂时不会有事,我终于不得不回家一趟拿换洗的衣物和对于婉如有个交代。
以最快的速度办完,就急急赶回来。低着头一脚冲进刚刚要关的电梯,心里正盘算着,今天杜廷语会来,或许可以让他把我拿回来的那叠支票收回去──这段时间昏头转向的,根本就忘了这回事。
就听到身后同在电梯里的两个护士轻声的聊天。虽然只是轻轻地一带而过,但确实是逡语的房号。于是耳朵直觉地竖了起来。
“…3016的病人好神秘,排场大得惊人,一来所有的医生都要提起12分的精神。连那层最懒散的卢医生都不敢在那边随便调戏护士了…而且听说那间房间专门就是为他布置的。到底什么人啊?”
“哈,他啊,说出来吓死你!一间病房算什么?这家医院听说都是专门为他开的!”“不是吧?怎么可能?!”
“当然啦,你是新人当然不知道,这家‘穆氏综合症专科医院’就是杜氏集团出资兴建的,连医院都建在这么偏僻的迷雾森林旁边,就是要网罗天下名医研究出这种绝症的解救办法。
可是,都明明是绝症了,又怎么可能这么容易找到解药呢?唉。”“啊,这么说,他他他…是杜家的人咯?”“当然啦!真废话!他就是杜家最小的儿子啊。最小的咧,当然最宠啦,又是身体不好的…”
“哎,听说还长得不错哦,呵呵。”“对啊,明明是个男孩子,长得比女孩子还秀气,要是身体好的话,不知要迷死多少人。跟他两个哥哥有得比哦。可惜啊,命不好。”
“真的吗?好可惜哦,昨天才听你们那科的小曼说现在还在昏迷呢。是不是…”“嗯,我那天偷偷听到主治说哦,估计很难撑过半年了。不过这是还没通知家属的,你不要乱传出去哦!”“哎哟,安啦!又不是我的病人…哎,还听说哦,总有一个也很帅的男生陪在旁边诶。难道是…”
“喂,你够八卦的哦,打听到这么多事情。是不是你们又在干什么坏事了?”“没有啦,不过是太无聊大家玩玩嘛。说嘛──”
“百分之百我是不敢肯定啦,但是如果只是好朋友的话,谁又会这样不分昼夜地守在旁边,擦身,翻身都亲力亲为的?杜家的人好象都很忙,都不能天天来说。
而且他们也好象一点反对的意思都没有哦。有钱人的想法真是奇奇怪怪的…不过话又说话来,有几次我进去换点滴,你是没看到他跟他说话的样子,哎哟,那个深情的呀,看得人感动又难过,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了…”
随着电梯门开,我先一脚踏出去,心头漠然得不愿回头去理会那两个八卦得离谱的护士。她们跟我同一层,就跟在我后面。在推开逡语的房门时,我听到了背后一声小小的惊呼。撑不过半年?简直胡说八道!连医生都没能确诊的结果,她们又怎会知道?他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只是太累睡着了而已啊!“这样是不行的哦。你再不醒来,他们就更要危言耸听了。”
轻轻抚着那没有反应的白得晶莹的脸颊,手下的温度和平稳的呼吸是那么让人安心。“还是打算做个睡美人?呵呵,一百年太长了,我都未必活得到那个时候呢。
而且,到时你也成了老头,还有谁要来吻你呢?呵,你不是最喜欢我吻你吗?我一天送你一个──免费哦──送够一百个,你就给我醒过来,好不好?”
他没有回答,我起身在他的唇边印下一个轻吻,似乎又感觉到他的嘴角在微微翘起。这家伙!明明在昏迷也要占人便宜。我也不由得轻笑一声,拿出带来的CD放进音响里。
轻柔的前奏舒缓地在整个空间里回荡,YOUTOOKMYHEARTAWAY,现在是我最爱的歌。对它的任何一段旋律和歌词都熟得不能再熟,但仍不能自拔地沉浸在那样的柔情中。
后悔当时没能好好听他唱,现在无论原作如何精彩,都显得不及他的演绎来得深情款款半分。如果能够,想再听他为我唱一次…门什么时候开的,我没有听到。直到歌曲结束后寂静的房间里响起了极小的一声啜泣,我才发现杜廷语他们到了。
江咏萱站在他身旁,泪流满面,却用手紧紧捂着嘴巴,眼眶中还盈满了泪水,使她向来明媚的美丽眼睛中萦绕着一种悲凉,是从逡语倒下后也从未在她眼中看到过的悲凉。现在,为了我们。她也听出了这首歌,在她人生最美丽的时刻,逡语为他们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