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就是这样,即使你象狗一样愤愤不平地抱怨这抱怨那,诅咒命运,诅咒上苍,可是时刻一来,还是得放手。
来自于尘土,复归于尘土。他看着自己的血点滴渗进瓷砖地板的罅隙,心中宁静,无所思,无所想。只是着迷地感受着血是如何从伤口里涌出,顺着指缝淌出,沿着胸膛、手臂、背脊缓缓流下。
他专注于每一条细流,静静地看着它们如何离开自己的身体,和冰冷的外部世界合同为一体。
最终,他的身体也会冷下去,冷下去,成为那个世界的一部分。他这一生,都在致力于拒绝,但在死后,他终究会回去,象婴儿复归于母亲的子宫。
不管他走了多远,不管他是逆来顺受还是叛逆到底,必定还是会踏上最后的归程,和所有人一样,走向同一个地方。对此,谁都无能为力。等死的感觉很难受,稍微一动,脖子就疼得他抽气。
忍不住怀疑:那人是不是故意不肯认准部位,就是要他临死前多受煎熬。他不怕死,可是这样痛到人浑身发颤,偏又死不下去的感觉真是…挺糟糕的。
时间仿佛延长了千百倍,头脑渐渐变得晕眩,身体很冷,四周安静得过了分。他正在死去,然而无人理会。那个世界仍在有条不紊地运转,一条生命的消逝,并不比树上掉下一片叶子更注目。
外面的那些看守人,也许关心的只是雨下大了需要带伞吧。而把自己关在这里的真田清孝,现在大概一心地用在如何安慰他的小情人上面。
一个人可以孤独到这个地步,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不知道第一个发现他尸体的会不会是苍蝇呢?突然想起以前常听的一首英文老歌。
(大家都说我爱你,包括蚊子和蜜蜂,苍蝇钉上了捕蝇纸,同样也说我爱你…)
他只觉荒诞,慢慢闭上了眼睛。他听见窗外仍在下雨,雨声飘渺而轻柔,象古典时代那些宁静恬淡、令人愉悦的音乐。
意识有些模糊,他想他应该脱离了这个乱七八糟的尘世,正在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上了。这样很好。虽然不知道前面还有什么在等着他,但哪里都比这里好。
他不属于这里。他不该呆在这里。他不在这里。困住他的地牢消失了,那些苍白冰冷的瓷砖一一裂开,厚实坚固的墙壁象积木一样地坍塌下去,扬起大片尘土。
尘土的气息干燥而温暖,不再是地下室卫生间里那种潮湿陈腐的霉味,他站在废墟之中,健康而完整。雨声已经消失,而某种让人灵魂飞扬的音乐仍在继续,阳光照耀着他,将他前面的路染成金色。
青春和活力好像又回到了他身上。他仍在起点上,一切仍有无限的可能性。他开始奔跑。大片大片的向日葵随着他飞奔的脚步急速向后退去,化作斑斓的光影。
那些像火焰一样燃烧的花朵,那些生气勃勃的绿叶,飞速从他眼前闪过。
那瞬间展现的绝美风姿,却一直烙印到他的内心深处。全身被一种莫可名状的狂喜所充斥,在阳光下奔跑,在疾风中呼喊。是他在追逐着美,还是美在追赶着他?往昔的岁月象飘落的叶子被他踩在脚下。
岁月的尽头,有他遍寻不得的平静与美好。随风飘来的是花香吧,那样的馥郁浓烈,象从孩提时代飘来的母亲的香气。
盛夏的黄昏,洗浴后的母亲会带着他在阳台上乘凉,目送着渐渐西坠的落日,一面心不在焉地哼着一支不知名的歌:
“他们说时间能治疗一切,他们说你总是能够忘掉一切;但是这些年来的笑容和泪痕仍使我心痛象刀割一样…”黄昏的风总是特别温柔,母亲的笑容神秘而飘忽,带着一丝自嘲嘲世的冷漠。
她的头发很香,胜过世上所有的花朵。他还记得母亲那时的样子,半边侧脸沐浴在夕阳淡黄色的光线下,显得分外柔和美丽。那是他最喜欢的模样。…后来他用了一张角度类似的照片嵌在她的墓碑上。
“我只是希望她爱我。”隔着数十年的时光,他再次看到了那个矗立在墓碑前的十四岁少年,手中握着一束苍白的雏菊。“我只是希望她留下。”“留下来,不要离开我。”
雏菊在风中颤抖,他的声音微弱得像是呻吟。男人的手落在他的肩头,稳定干燥,是让人安心的模样:“你知道,她不会怪你。”
“是的,她不会怪我。我画不好画,她从来不骂我笨。我把她最为珍视的作品割碎,她虽然生气,还是没有打我。就算这次…我想她还是不会怪我。无论我做错了什么,无论她多生气,最后她总是会原谅我。”
他呆呆地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忍不住小声哭起来:“再也不会有人像她那样,再也不会有人像她那样爱我,肯无条件地包容我。”
%男人沉默着,用力将他的身体扳过来,迫使他面对着自己的眼睛:“我说她不会怪你,是因为她明白,你这么做只是出于爱。”他有些糊涂了,茫然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男人看着他,灰蓝色的眼睛平和凝定,有种看透人心的魔力:“不,你明白的。从头到尾,你要杀的就不是什么杰克,而是你母亲。”
他一震,立刻就要反驳,斥责男人胡说八道,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时竟发不出声音。
“杀了一个杰克,你母亲还会有其他情人。唯有杀了她本人,才不会永远留在你身边,不再离开。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吧。”“…”白色的雏菊失手坠落,他浑身发抖,勉强忍住扑过去将男人一把掐死的冲动。男人看他的眼睛已多了一丝理解和悲悯:“你没有错。你只是太爱她了。唯有自己真心挚爱的东西,我们才会想到永远珍藏,不是么?”
他看那男人的样子一定很傻,所以那男人拿出给小孩子讲解相对论的耐心一一说明:“只有最美丽的花朵,我们才会舍不得让它在枝头自开自灭,才会在它盛开得最鲜艳的时刻把它摘下,供奉在金瓶里,或者夹放在书本中,永远保持那种夺人心魄的美丽。”
“也只有最美丽的蝴蝶,我们才会把它做成标本,一直一直地收藏下去。”男人抚摸着墓碑上的照片,眼神有些飘忽:“如果不是深沉的爱,怎么能做到?”
“现在她死了,她不会再被任何人抢走,她会永远这么美丽,她的生命会定格在最丰盛浓烈的时刻,不会再有衰老和萎谢…”
“可是她死了,她再也不会对我笑…”“啊,阿忍,死亡不是一切的终结,只是走出了时间。”“可是…”
男人回过头来,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认真地道:“所以她一定会原谅你,因为她知道,你是那么的爱她。”
风吹到身上,有点冷。那朵雏菊被风吹起,打了个旋儿,飘风到远方。其实不是这样的。他想念母亲的歌声,想念母亲的发香,想念她在夕阳下眯起眼睛看他的样子,想念她抚摸自己时手心的温度…
即使她身边有十个八个男人都无所谓。只要她还活着。活着,对他微笑。而不是在冰冷的墓碑上镶嵌所谓永恒的美丽。“现在我知道,你根本就是在骗我。”
他冷漠地朝刀刃上吹了一口气,看着雪亮的刀锋蒙上一层水汽,又迅速消逝。
“你接近我,根本就是为了报复。只是因为我母亲是你唯一不能收藏在盒子的偶人,所以你想把我收藏进去…”
他回过身,看着已经消瘦得不似人形的男人,笑容冰冷:“可惜,这辈子我不会让任何人主宰我的生命,更不会如你的意住进那盒子。”
男人蛮不在乎地瞧着他,从上打量到下,仿佛他依然赤裸:“阿忍,你长大了,不过还是那么迷人,就是脾气,远不及以前可爱听话…那时你怎么说的,呵呵,我是你父亲、老师、兄长,唯一的情人和唯一的伴侣…”
他已经能够漠然地对待这些挑衅,内心冷淡,不起微尘:“是啊,那时候我很蠢,毕竟还是小孩子。
如果骗到一个小孩子也能让你得意,我不会阻止,反正你现在也就只有靠回忆才能维持你的虚荣心,真可怜。”
他微笑着看着男人发怔的样子:“你说过死亡才能成就永恒,只有极致的爱才会想到永远珍藏,那么我杀了你,把你放进盒子里,你感激我不?因为我是那么爱你。”
男人说不出话来,眼睁睁地看着那柄刀刺入自己的腹部,直至没柄。男人的身体因疼痛而剧烈扭曲,象铁架上的鱼。鲜血涌出来,染红了他苍白的手。
男人瞪着他,忽然微笑,耳语般的悄声道:“阿忍,我的小阿忍,你以为,你没有住进盒子里么?”
他的心在狂跳,随即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拉出匕首。男人倒了下去,唇边仍带着一丝扭曲的笑意:“不管你怎么想,有一点我没有骗你,我真的…爱你…”可惜,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小孩子上当情有可原,成年人还会上当只能怪自己蠢。“你的爱,我不稀罕。”
他静静地对着男人的尸体微笑:“将来会有很多人爱我。他们会全心全意地爱我,服从我,从身体到灵魂全部都属于我。”
他转身,走了出去,没有回头看一眼。耳边似乎有音乐在响,或者只是记忆中的某个声音,单调地重复着他听过很多次的词句。
(我爱你这句话只有八个字母,却胜过世上所有的单词组合,人人都说我爱你,上至八十岁老翁下至2岁幼童,神坛上的牧师和祈祷的信徒,都在说我爱你啊,我爱你…)
恍惚中,他看见他亲手调教过的那些奴隶,有的他记得,有的面孔已经模糊,至于名字是差不多全忘光了。
他们只是客户送来的货品,因此通常都只有一个代号,调教好了就会送走,象工厂制造的沙丁鱼罐头,而他只是一个熟练的食品包装工而已。
一个个沙丁鱼罐头在它面前陈列开来,永远是麻木驯服的姿态,倾吐着一成不变的话语:“我很爱很爱我的主人…”
爱?他冷笑了。不,他永远不会说出这个可笑的词。所以,他绝不会对他的阿零、他的小羽,无论叫什么都好,说出那个词。
身上冷得厉害,手指都有些僵硬了。他艰难地偏转头,看着血泊中的那柄折刀。过去如潮水般的涌上来,而他安全地站在时光对岸,看着他人重复自己的宿命。
再一次,他感到了他和那人的奇妙联系,这让他的心微微发颤,升起一种近乎痛苦的温柔。尽管那人不肯承认。这真是遗憾。也许还想拼命忘记他吧。
他不觉微笑,可惜那人不知道,就算本来有机会,现在也不可能办到了。通过死亡,他会永永远远地烙印在那人心里,不会象项圈一样被轻易除去。
…就算是再善变再薄情的人,可以忘记自己的第一个性伴侣,也绝不会忘记,第一个死在自己手里的人。死亡不是一切的终结,只是走出了时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男人是对的。
那么,这就是他想要的么?迷蒙的血雾中他再次看到青年那张苍白失控的脸,即使过了多年,他依然能清晰地将他看透。
看那强作镇定的外表下,那颗敏感的心如何在不安中彷徨,恐惧着外界,也恐惧着自我。
因为年轻,所以仍有期待,希望所有的创伤能够治愈;所以仍存幻想,以为只要消灭掉污染源,天长日久,河水自会澄澈如初。
“他们说时间能治疗一切,他们说你总是能够忘掉一切;但是这些年来的笑容和泪痕仍使我心痛象刀割一样…”
多年以后,他才明白,为何母亲总是不能停下脚步,逃离了那个沉醉于少年男女养成计划的恋童癖患者,并不能让她逃离阴影。
多年以后,他才明白,匕首可以撕裂人体,却无法撕裂寂寞。报复所能带来的短暂快感,永远抵不过杀戮留下的罪恶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