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上挂着锦绣的织毯,像是帝国的风俗,如果没有这几块鲜亮的毛毯,空落的房间恐怕会更加冷清。依墙的书架摆得整整齐齐,茶炊与桌面也井然有序,只是有几本书籍与药瓶被凌乱地摆放,看得出使用者当时很着急。门口的衣架上挂着女性的帽子与毛大衣,看来这是女人的房间。
三扇高窗的设计和尼尔祖父的房间倒是相似,外面黑漆漆一片,也看不到什么。
“您不用解释,伊西斯博士都已经告诉我了。”伊戈将搭在椅背上的毛衬里大裘披在尼尔肩头。尼尔这才意识到自己穿着银色的丝绸睡衣,不知道是谁的。
伊戈把椅子拉到床前,翘着腿十指交叠搁在膝盖上,一副要与少年谈心的样子,但他的表情已经清清楚楚地告诉尼尔:没得商量。
尼尔不甘地低下头,等待师傅发问。
“我说过的,你做事前要考虑清楚,毕竟……”
“我有自己的考量!”尼尔脱口而出,他自己都有些吃惊。
伊戈点头,并不在意学徒的失礼。他继续说道:“行,我知道了。”
又甜又苦的蜜酒烧得尼尔胃疼,苦涩感一阵阵从喉头涌上来,尼尔呛了几下,伊戈轻拍少年的背脊。
“我目前是你的监护者,”伊戈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强调这句话作为前提的重要性,“等你身体康复,就跟我回帝国。”
“为什么!”
“不为什么,已经定了。”灰蓝色的眼睛从满脸惊诧的少年身上移开,转而望向壁炉的火焰。
“这是我自己的事。”
“我给过你选择的余地,但你还是去以身涉险。那么我现在就收回所许诺的权益,直到你有足够的理智做出恰当的判断前,你都必须处在监护之下。”伊戈起身,背对尼尔。
“伊戈,你听着……”
“我说过,您不需要解释,事实已经摆在面前。近期你只要好好养伤就行,我会负责看守你的。”
“你没有权力这样做,况且我是成人了,不需要什么教管!”尼尔气得发抖。
伊戈根本不理会他,信手翻看书桌上的医疗书籍。
被冷落的少年愈加愤懑,他又补充性地叫道:“不要你管我!”
黑衣的骑士只是径自走到壁炉前,添了些柴禾后用鼓风气使炉火更旺些。房间的温度很快就略略升高,少年澹白的面色看上去稍微好些了。
“我本来不想跟你解释的,”伊戈倒了杯白水搁在尼尔伸手可及的地方,“不过为了让你能更加理智地看待事态……就让我们坦诚公布地来谈。假如你在之前那场胡闹中遭遇不测,佩列阿斯会怎么想?不,你先别急着反驳,听我说完。我们是持剑者,对法术与奥义知之甚少,倘若你偏要以无知的姿态去触碰那些本源的力量,后果是可以预见的。就像让一个没碰过剑的农夫上场角斗,对手一分钟内就能削下他的脑袋。还有我听说了,在法术上你有些天分,别的学徒办不到的事你却能成功。但正是如此,我不得不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你,因为无法控制的天赋可能会使你走得更险,去触碰更强力的禁忌。总之你要明白,我们——我是说,佩列阿斯阁下,公爵大人以及我,都希望你能有自己的人生。你可以自由选择未来的道路,但前提是你得……平安地活下来。”
直到伊戈说完最后一个词,尼尔都安静地听着。他偏过头望向远处的黑暗,海浪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几乎被雨声掩盖了,不过少年还是能听到。
“我之前做了好多梦,伊戈。我梦见父母了,母亲把我抱在膝头,父亲就坐在旁边给我念画册,《亚德里安与盖因摘得金星》,是我很喜欢的画册。然后他们消失了,我看到两尊并排而躺的石像,逼真得像两个安卧的人。阿格拉娅和海因……他们看上去很幸福,也很相爱,伸出的手彼此握着。”
少年示范性地两手相握,像是迟疑的重逢,抑或是临别前最后的挽留。
“很奇怪,在梦里我就明白石像的意味和象征了。人在做梦时难少会这么清醒不是吗?当时我很害怕,因为我看到了第三座石像——怀抱书籍的圣人……你能猜到那意味着什么。所以我跑向那座石像,想看清他的脸是不是……不过任我怎么跑,都无法靠近。然后在我根本没意识到时,就进入了下一个场景。我走在海上,灰蒙蒙的大海,天也是一样。有七座风暴在搅动海面,样子看上去很吓人。我头顶上正好有一个倒吊在天空的龙卷风,它并不吹人,梦是没有逻辑的。然后……然后我看到……佩列阿斯就坐在那里,坐在龙卷风的底部,他在工作。我拼命喊他也听不到。”
伊戈把盛着白水的杯子递给尼尔,少年很顺服地喝掉了。
“中间还有很多场景,但都无所谓。只是最后一个场景……如果它是真实的,我愿意永远都不再醒来。你知道吗伊戈,我梦见我挽着老师的手,我俩穿过傍晚时分仍很明亮的森林,沿着林中路走,热风把山丘上的青草吹得东倒西歪。不远处有一座很新的石房子,院落中有高大的橡树,似乎还有可以乘凉的葡萄架。我们就住在那里。我对佩列阿斯说了些什么,他就笑,不是看小孩子的那种笑法。当时我心想:待会儿回去了,我先给他一点白葡萄酒喝,再切一些上好的干酪,他看书的时候一定喜欢。等我把晚餐准备好,再叫他过来吃。还要把窗户都打开,凉凉快快地吹着夏夜的风……”
尼尔说得嗓子有些哑,喝过水也不太管用。他苦笑着摇摇头,眼神渐渐散开,就像又回到了梦里一般。少年即刻就回过神来,赶紧拍拍自己的脸颊,急切地辩解道:“哈,我怎么会做这种梦,真怪。”
伊戈大概明白了什么,虽然少年自己仍云里雾里,只是他没有点破。伊戈拿出一封信递给尼尔,正是佩列阿斯最后写给卡洛亚洛的那封。
尼尔小心地打开皱巴巴的封舌。之前他掉进河里,信件也被水浸了,大部分的字迹都被墨水晕染。
“他的父亲对他叫道,‘你走错了路!’……当我看到……一切的景象都……右边,我已经听到了,漩涡在我们下面发出了可怕的吼声。”
尼尔努力分辨着残存的词语,双眼酸涩得难受,他却哭不出来。在心中默念着老师最初的名字,尼尔攥紧了拳。
“我……”
轻柔的敲门声打断了尼尔。
伊戈打开门,年迈的西比尔学者走进房间。她穿着传统的滚金边深蓝长裙,仍戴着那张嵌着细钻石的发网,银发披散下来。
两位西比尔人短暂地目光相接,然后微微颔首彼此致敬。
“之前形势危急,尚来不及询问您的名字。”伊西斯以一种发音极轻,却很庄重的社交口吻说道:“俊朗的年轻人,虽然我们未曾谋面,但您让我想起年少时的好友:图拉尔家的赛阿达薇,自从她嫁给戈尔贡伯爵后我们就再没能相见。请恕我冒昧,敢问您是否出身许德拉家族?或者您就是新继的戈尔贡伯爵?”
伊戈说:“她正是我的祖母,我自幼就知道您,伊西斯博士。只是您许久不曾回国,很多事都改变了。我叫伊戈,现在的姓氏是费奥尔多维塔,由女皇陛下卿赐,而许德拉家族已经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