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大衣是他从昆尼西那“租借”来的。昆尼西把那套西装送给了他,这让迈克很高兴,又难为情。尽管昆尼西一再声称那是他的旧衣服,但迈克尔并不这样认为。今天临出门前他去找昆尼西打领带,昆尼西坐在壁炉前,膝头放着一本很厚的大书。他给迈克打了一个漂亮的结扣,然后皱起眉,挑剔道,“你要穿,就把衬衫抻平。”
“我抻了,”迈克尔赶紧把衬衫下襬往裤腰里塞,“主要是——”
“一塌糊涂。”昆尼西评价道。
在严谨的德国人的要求下,迈克尔抻平了衬衣褶皱,系上每一颗扣子,梳理头发,分出一道线,向一边梳,然后擦发蜡。最后昆尼西借给他那件大衣,还做了约定。
“租一天二十芬尼,要是弄脏了,我会测量污渍面积,根据清洗难易程度收费。”
“我们身材差不多。”迈克尔嗅嗅领口,有一点微弱的香味儿,不像香水,可能源自洗涤剂。他抱住昆尼西,仔细嗅他的脖子和脸,又亲了几下,这才恋恋不舍地出门。
“你从哪借的?”奥利弗兴致盎然,“我也想借一件。”
“我房东……的亲戚那。”迈克尔撒谎,“一个挺正派的绅士,就是特别的严肃。”
“哦,严肃!德国人觉得,只要他们绷起脸,就可以假装没侵略过别的国家。都是假的,迈克,别信德国佬嘴里的半个字。”
“你对他们偏见太深了。”
“我自己就是德裔,我打过交道的德国佬比你喝过的啤酒种类都多!”
“我的邻居真是很讨厌,看我不顺眼。”
两人愉快地骂了会儿娘,烦人的上司啦,寒冷的天气啦,鬼鬼祟祟的穆勒一家啦。有个德国老头一直偷偷窥视他们,被奥利弗用德语骂了几句。迈克尔捧着酒杯呵呵笑,奥利弗说,“你这样看起来就像个美国人了!毕竟德国佬笑起来从来都是皮笑肉不笑。”
“对啦,你最近见到昆尼西的妹妹没有?”奥利弗放下酒杯,脸有点红,“就是那个金头发的可爱姑娘。”
“没有。”迈克尔撒了第二个谎,“我跟她不熟。”
“她真的很可爱,”奥利弗感叹,“不像个德国女孩,你注意到没有,她很喜欢笑。”
“行啦,老弟,人家已经订婚了,放弃吧!”
“我单纯感慨一下不行吗?世上的可爱女孩都名花有主,为什么我就遇不到一个属于我的金发女孩?”
“她就算没订婚,也不会属于你,”迈克尔咽下一口啤酒,“他们家是贵族,肯定看不上咱们普通人。”
“所以说,这都怪我爷爷。”奥利弗耸耸肩,又叫了杯酒,“谁让他爸爸的爸爸的爸爸是个农民呢?我孤独终老,全是被这个可悲的姓氏所拖累。”
与奥利弗拥抱后,迈克尔开车回去。路边的积雪离融化还早,他小心地踩着树枝前进。远远地,昆尼西家一楼窗户透出温柔的灯光,伴随着晚归的飞鸟,忽然响起了沉郁低缓的旋律。
“我回来啦……”迈克尔脱下大衣,抱在怀里,“你检查检查,我很小心,但是不确定——”
昆尼西看了他一眼,继续弹奏那首曲子。迈克尔坐在他身后,闭眼聆听。也许喝了酒,他感到微微眩晕。音符敲打耳膜,震动神经,眼前好像出现一片静谧的大海……灰色的海滩,深黑的礁石,以及大海,闪烁着银光,泡沫洁白……
“睡着了?”乐曲戛然而止。迈克尔睁开眼,揉揉眼角,“没有,我觉得很动听……让我出现了幻觉。”他老老实实地说,“我看到了海。”
“海?”昆尼西笑了一下,要是奥利弗亲眼目睹,定要鄙夷地说这就是正宗的“德国式笑容”,“只有海吗?”
“还有,”迈克尔奋力眨巴眼睛,“还有,你。”
这次昆尼西没有笑。他拿下迈克尔头上的帽子,翻过来,在迈克尔鼻子前晃晃,“这位先生,曲子不能白听。”
“好吧。”迈克尔掏掏口袋,“这是二十芬尼……租衣服的钱。然后……”
他把钱包里所有的钱——纸钞、硬币、美金、马克一股脑倒进帽子。“还有张存单,不过——”
昆尼西挑出二十芬尼,又拿了一个五芬尼硬币。
“都给你,”迈克尔把帽子塞给他,“拿着。”
“我弹的就只值这个价钱。”昆尼西说,“五芬尼足够了。”
可能是受到那首曲子的影响,迈克尔的心脏似乎胀大了一圈,在胸口疯狂蹦跳,想寻找一个出口。他的脸肯定红了,耳朵滚烫,额头的血管噗噗跳动。“你他妈比我高,真的。”迈克尔猛地抓住昆尼西的手,把他拽到沙发上推倒。昆尼西没有反抗,也没有吭声,安静地躺在那里。迈克尔撩开昆尼西额头的金发,在家里,德国人没有用发蜡,头发柔软地垂落。那双眼睛这么蓝,如同月光下的深海……就是那片海……灰色海滩、礁石黝黑、大海,闪烁着银光,海浪泡沫雪白……
“我可能感冒了,很热,”他沮丧地将额头贴上昆尼西的,“操,都怪我老子……老迈克实在太矮了……矮腿牛生的小牛也是矮腿牛……你鼻子也比我的高……”
“傻瓜。”昆尼西轻声说。
“不许说话。”迈克尔吻住他那形状优美的嘴唇,要是可以的话,他想这样一直吻他,永远吻他,让他成为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困难,吻也越来越用力。他有一种恐慌,又有一种欣喜。这种感觉出现过一次,让迈克尔高兴而伤感。“我可能要疯了。”他胡乱亲吻昆尼西的眼睛,“你们德国的酒一定下了毒药……”
昆尼西攥着那三枚芬尼硬币,嘴角破了一小块皮,“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