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泣血而死,死不瞑目。一代忠良惨遭冤杀,王府上下无不垂泪哀嚎,就连市井之人也为之流涕。
从那以后元子攸性情大变。一个三岁的孩童,不吵不闹乖顺异常,逗他他不笑,摔痛了也不哭。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却逐渐变得残暴易怒,动辄打骂随从,甚至杀人。他似乎对鲜艳的东西有着超乎寻常的偏执,尤其是人身上流出的鲜血。
他被所有人忌惮着一天天长大,我看着他伤天害人,也伤害自己,却无法厌恶或者阻止他。我空有一身本事,到头来却保护不了我在乎的人。
元子攸二十岁那年朝廷动荡,刚登基的小皇帝被太后毒死,秀容少主尔朱荣借机起兵攻占洛阳,遣人恭请长乐王入朝为帝。他欣然应允。
在洛阳城外,他第一次见到了那个男人,一身银甲,英姿挺拔,目含气吞山河之势,却又精美地不似武人。这样一个耀眼夺目如同旗帜一般的男人,自然是瞧不起手无实权的皇族子弟的,更何况他还是杀害元子攸两个哥哥的仇人的儿子。然而元子攸却对他产生了超乎寻常的兴趣和依赖。
我知道他向来偏好艳丽尊贵而强大的东西,但没想到他对男人的执念会与日俱增,深到不能自已的地步。他讨好他,激怒他,赞美他,诅咒他,自尊心叫他不能容忍一丝一毫的怠慢和轻视,却又控制不住地想尽办法靠近他。这份迷恋和偏执使男人更加轻薄与他,视他为异类,同时也换来了他最大限度的容忍与放任。即便被惹恼到极点,对方也未曾对他起过杀心。
在新帝登基的第一年里,尔朱荣忙于扫除六镇余孽,无暇顾及洛阳。元子攸安心整顿吏治,倒也取得了不小的成果与民望。然而在北方动乱趋于平静,秀荣军班师回朝之后,两者的矛盾迅速激化,不久便一触即发。尔朱荣立下赫赫战功,重塑北魏江山,早已是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篡位对他而言就等同于囊中取物。而元子攸是受不得屈辱之人,宁死也不会允许元家的江山断送在自己手上,也决无可能真的成为尔朱荣的玩物。身份,是他唯一的骄傲。
530年,我纠集元徽,杨侃等朝中心腹设计诱杀尔朱荣,并发布诏书历数其谋反大不敬等罪,数罪并罚,依法当诛。元子攸默许了尔朱荣的死亡,自始至终未出言干涉,只在几天之后问了一句他葬在何处。
尔朱荣死后,除了高欢和宇文泰,秀荣军大小将领几乎全部归入尔朱兆麾下,个别欲伺机谋反另立山头者也立即被消灭殆尽。尔朱兆入朝面君,俯首称臣,又因护驾有功拜柱国大将军,俨然第二个尔朱荣。而元子攸给予他十二分的信任,将南北关中战事尽数交由他打理,一心整顿朝纲治理民生。一切都看似正在走上正轨,只有我知道,他已是强弩之末。
这年冬天的一个夜里,元子攸失踪了。没人看到他是何时出的寝宫,又去了哪里。宫人分成几拨宫里宫外寻了几个时辰都一无所获,直到天色微明时有人来报,在城南榆山脚下见到了皇帝的踪影。
榆山脚下,是埋葬尔朱荣尸首的地方。
逆臣死后不得下葬,我暗地里将他的尸首运到此处草草掩埋。此事没有第三个人知晓。
随人赶至榆山,远远的只见元子攸跪在地上,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发疯般地用两手刨挖跟前的土堆。执灯的宫人垂首站成两排,无人敢上前阻拦。我冲上前去将他合身抱在怀里,低头查看他血肉模糊的双手,伤口和着泥砂,不知该有多疼。
“不是这里!主子,不是这里……”我跪着搂住他的肩膀轻轻摇晃,就像小时候他从噩梦中惊醒时我安抚他那样,“他不在这里,他在林子里面。”
元子攸脖子一歪将全身的重量都移到我肩上,双手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严朔……”他翕动嘴唇,眼角落下了这两个月以来第一滴眼泪,“我想他。”
从榆山回来后元子攸一病不起,任凭太医如何调理都毫无起色,短短半个月便神采尽失,形销骨立。我终日伺候在床前,眼看着他一点点枯萎,知道他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正月前的早上,我心神不宁地打碎了两个茶盏,似乎是预感到了元子攸大限将至。这天他醒得特别早,眼中也久违的有了些神采,甚至下床同我讲起了小时候在彭城王府的事。他微微笑着说了很久很久,从他的四岁说到了二十岁,说到了各种各样的人,唯独没有提到那个男人。
下人端来刚煮好的甜藕汁,他一口一口慢慢地全喝下了。喝完藕汁他说有些困了,我扶他躺回榻上,就这么睡了许久,他突然又茫然地睁开眼睛。
“严朔……我夜里梦见父王了。”他皱着眉头道,“他怪我给他丢脸了。”
“怎么会,你已经做的够好了。”我捉住他的一只手,用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形同枯槁的指关节,“你替他报了仇,也保住了皇位。”
元子攸有个习惯,激动起来就会不自觉地去咬左手指关节。有一段时间他的指关节上总看得见牙印,但现在已经没有了。
“皇位,迟早会被夺走的……”他喘息着说。
“以后的事,与我们无关。”
他点点头,末了又抬眼望着我:“严朔,你说过要护我一生的。”
我俯身替他掖了掖被角:“我会的。”
“你看……我的一生,果真不怎么长。”
“主子,要我陪你走么?”
“不必了……你尽量活得长久些,每年给我烧些纸钱,想想我的好……”他气若游丝地笑了,“除了你,也没人会想我……”
“好。”
元子攸说完这些就闭上眼睛,不再开口了,屋里只剩下微弱而平稳的喘息声。良久,他突然又睁开了眼睛,却不知在看哪里。
“他死前……是什么模样?”
我知道他在问谁。
“他脸色很白,流了很多血,但死地并不痛苦……”我极其缓慢地说着,却听见自己的嗓音沙哑异常,喉咙干涩得几乎发痛,“他说他不信你要杀他,他说你离不开他……”
一滴液体“啪”地落在枕边,晕开一个小小的圆圈。我这才发现自己竟流泪了。
“他舍不得你。”
不知何时元子攸已经又合上了双眼,嘴角还留有未擦净的藕汁,脸色平静就如同睡着了一般。
我就这么坐在榻侧,待眼角的湿意完全散去,才起身默默地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