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璋眼里的笑意顷刻间淡了下去,大约是想到方才太和殿内与慕容燕暗潮汹涌的交锋,眉间乌云忽现,俨然筹备着一场狂风骤雨。
之华公主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
谢璋生的好看,但大约在西北军中多少受了些血色的浸染,脸色沉下去时也是十分压抑骇然的。
就在之华公主犹豫着要不要安抚一下的时候,谢璋变脸似得将笑容重新挂回了脸上:“你用这种方式来向我邀功索礼,未免太见外了吧?”
之华公主:“……”
谢璋说:“我从西北给你捎了柄玄铁的匕首,等过段时间我托人给你带来。”
之华公主年纪虽小,但灵动聪慧,见谢璋不想继续方才的话题,便识相地说起了近几年在宫中的各类趣事。只是心中暗自思忖着,谢璋的身份始终是悬在父皇头顶的一把剑,这两人之间的问题,若要消弭,难如登天。况且父皇性情薄凉,只有皇位是他最在意的事,哦,近几年还多了一个求仙问道。
两人说说笑笑,已是半个多时辰之后,谢璋便想先行告退,之华公主虽依依不舍,但也知道轻重。只是两人在即将告别之时,在御花园的一个转角,碰到了另一行人。
之华公主眼角只略略瞥到了一方衣角,就要拉着谢璋赶紧避开。
然而那行人视线所及已至两人身上,之华公主避之不及,只好向前一步拦在谢璋面前,暗暗对谢璋说:“你赶紧走。”
然而谢璋却先一步将之华公主挡在背后,浑身气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换,眼中瞬息爬上独属谢璋式纨绔的懒意。
那一行人皆是平日里一有闲情就聚在一起看花逗鸟的真纨绔,只是投了个好胎,成了皇子,便整日里变本加厉地游戏人间。
六皇子慕容书看见谢璋,藏不住的满腔恶意,调笑道:“这是谁啊?”
谢璋闻言丝毫不惧,反而粲然一笑道:“六皇子这是刚从哪里回来?怎么浑身都是书酸味儿啊。”
谢澄将年少时的谢璋送入皇宫,本意是想让谢璋通古今,懂事理。但前有皇帝,后有皇子,他这个侍童当的,也只有挨欺负的份。
彼时年少的谢璋还不知原由,不敢正面应对,只敢暗中使坏报复这些皇子,好在有之华公主在,方不至于被欺负得太惨。然而今非昔比,谢璋早已不是当年的谢璋。
这些无所事事的皇子们,既没有参与政事的能力,也没有雄厚的背景势力,只能在弱势之人深陷泥潭的时候狠狠地踩上一脚,方能在其中寻得那么一丁点的存在感。
六皇子刚被母妃强制性地摁去了读书,沾染了一身四书五经的酸腐味道,此时正心烦意乱,又恰逢当年那个软弱好欺的小反贼对自己无礼,一时口无遮拦,张口就道:“我刚才还寻思这是谁呢,原来是谢小将军,不知道你那短命的爹知道你现在认了谢澄做父,会有什么感想呢?”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皆不可置信地倒吸了口凉气。
之华公主一听这话就知要遭。且不说慕容书从哪里知道的,这个脑子被糊了浆糊的皇子,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没搭对,竟然堂而皇之地将这个在皇室之中三缄其口的秘密公之于众。
好在这个愚笨的皇子,话音刚落就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一副丧胆游魂的模样。
只见谢璋神情冰冷,在六皇子慕容书瑟缩的目光下,短促且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我父亲在大理寺待得好好的,六皇子若是看我不顺眼,便冲我来,我虽不知事,但还是懂得孝为何物的。”
言下之意,便当作慕容书口无遮拦的玩笑之话了,只要他谢璋不承认,不表态,该知道的一样被缄默其口,不知道的,自然仍是一无所知。
若皇帝慕容燕由他人口中知晓今日慕容书的所作所为,他可能都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慕容书自然胆战心惊,在同行皇子的提醒下慌慌张张地直奔太和宫,向皇帝自请谢罪。
谢璋也在之华公主担忧的眼神下告了退。
回宫不过几日,这个张牙舞爪的临安城里,等待他的狼豺虎豹数不胜数。连仅有的温情,都在这些寒意侵蚀下,成为了不可言说的一部分。
但谢璋既已决定回京,就知道自己面临的,必定还会更多。
那些鲜血淋漓的往事,早就被外力揉进了骨肉里,他也早就学会了啖肉饮血,以夜色披身,成为黑暗里埋于最深处的一柄暗剑。
十五年前的这片土地,还是姓陆,他也不叫谢璋,而叫陆闻。
然后兵戈战戟,朝代更迭。
他的亲生父亲,前朝皇帝陆裕就死在他的面前。
那时他正值五岁的光景,尚不明生离死别的意义。
即便慕容燕为顾后世之言,以仁慈之名将他过继给谢澄,他也早觉得,自己已经死于多年前的那场大火之中。
谢璋站在宫门前向后望去,长长的没有尽头的城墙像极了幼年时与父皇母后登过的山。彼时天光放晴,焙好了四季。
只见城墙外,这个肩头瘦削的青年,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大火已灭,往事已矣。
但宫墙内的风从未停止,他站在风口浪尖之处,却偏要搅弄起池底的淤泥。他要在这风波乍起之时,向死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