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喝令警卫,擒下这个嚣张胆大的年轻君王。但嗓子沙哑干涩,好像一股从心中酿出的黑色毒药,涌上喉头,烧毁了他所有说话的力气。
耶戈尔任凭游竞搭着他,语气愉快地同围上来的献媚的人说着话,眼神像一只狮子在打量下一顿的晚餐。
各式各样的旁敲侧击都被游竞巧妙地挡了回去,谁也不能从年轻执政官的嘴里挖出他消失的这两年的经历。直到有一位年轻的夫人问起他左手上的戒指,他把手举在唇边,笑着亲了亲戒面:“是的,我已经结婚了。”
耶戈尔一震,他想从游竞身边退开,但执政官有力地按住了他的肩膀,说:“耶戈尔,你才是宴会的主人,你得呆在我身边,哪都不能去。”
他的语气带着戏谑,大家纷纷识相地笑了起来。
刚刚提起戒指的夫人还想接着再问下去,却突然紧紧闭上了嘴。
在游竞戴着戒指的那只手的下方,原本该有的个人系统并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蜿蜒的伤痕。
执政官没有想隐藏这个事实,他大大方方地袒露出来了,暗示所有人,他的回归并不是一本传奇故事的大团圆结局,往事在伤疤里显现出一闪而过的狰狞面目,那些共和国犯下的错误,并没有烟消云散一笔勾销。
他会给危在旦夕的奥菲斯带来什么呢?没人知道。每个人都向耶戈尔投去期盼而担忧的眼神,如果有谁还能驾驭得了执政官,那么一定是秘书长。他是这头狮子唯一的驯兽师。
游竞放开了耶戈尔,他向前走了两步,环视一圈,目光定在人群外圈的一个身影上。
他笑了,不是那种礼貌性的笑法,带着某种畅快的意味,他伸出手去:“大法官阁下,好久不见。”
人群让开一条路,贺敏行抿着嘴唇,脸上如覆薄霜,他没有搭理游竞伸出的那只手,只是淡淡地说:“好久不见,执政官。”
游竞不以为意,他语气尊重,表情重又变得肃穆:“您是我在天琴座见过的最正直的人,我以执政官的身份请您见证,当年厄科国偷袭河岸舰队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一声闷响,最开始指着游竞的那个元老手中的杯子掉到了地上,他脸色发白,嘴唇颤抖。
游竞随意地看了他一眼,道:“陆元老,没记错的话,您是百年战争时军工厂的总负责人,既然您主动站出来了,您还记得军舰出厂时的测试报告吗?”
元老擦了擦头上的汗,紧张道:“这个……有是有……”
“我来说,您现在就可以核对,那一批战列舰都配备当时最高强度的装甲,并且覆有反激光武器涂层,在抗冲击测试中,能够抵挡高能电磁炮的上百次炮击,但是在实际发生的那次偷袭中,装甲坚持了不到300毫秒,也就是说我方刚发起进攻,军舰就已经开始崩溃了。”
“在制造过程中出现质量问题的概率非常小,但不代表不存在。若要追责,我可以一力承担,但是要下断言说这背后有什么阴谋,甚至存在叛国行为,还太牵强了吧。”
陆元老这时候反而镇定了起来,咬定自己是工作失误。陆名扬刚刚出兵阿尔戈斯,陆家形势大好,在这个敏感时候家族一定不能和叛国两个字联系起来。
一朝天子一朝臣,陆名扬要是被撸掉了,军部有的是青年才俊虎视眈眈等着顶上,何况游竞自己就是将领出身。
游竞似乎料到了他的反应,微微一笑:“即使这样,厄科国的攻击未免也太精准了,一船的官兵,瞬间丧失了战斗能力,所以敌人才能屠杀河岸几千名士兵而毫无伤亡。你说这值不值得怀疑?军舰设计图仅在军工厂和赫连家的实验室各有一份,连驾驶员能够接触到的都只是封闭的驾驶系统。设计图的拷贝记录也是绝密,但二十年过去了,技术资料早已经更新换代,今天所有元老,执政官,秘书长以及大法官都在场,如果没有异议的话,不如我们现在解密记录文档。”
他说话的时候坦坦荡荡,一个字都没有提到游不殊。
贵族圈子里关于游不殊的死一直有风闻,关于光辉万丈的统帅和偷袭事件有些关联,但当时官方的正式调查还未开启,就随着游不殊的突然离世而搁置了下来。传闻中,是元老会和游不殊达成了协议,用他的死亡终结这桩悬案,游不殊的声誉得以在大众中保全,但在奥菲斯的权力圈子里,这更坐实了他的嫌疑。
而游竞回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重启调查,摆明了是要为父亲洗脱冤屈,不,还不止,下一步或许就是要报复了,元老会逼死游不殊,虽然是在赫连定的授意下,但细数下来,当时默认这件事发生的每一个元老都是帮凶,人家的父亲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过世,难道还能指望游竞多讲道理。
耶戈尔这时候出声道:“现在正是共克时艰的日子,我们内部不宜生变了。”
“如果因为战争,共和国就放弃秩序,放弃法律,那么才是真正的死到临头。威胁从来不在外界,而在脚下的荆棘,这是您教我的。”游竞还是满含着笑意反驳道。“大法官,您认为呢?”
贺敏行点了点头,他向耶戈尔微微欠身,补充了一句:“包括夷平厄科国的那颗中微子炮弹也是由赫连家研发出的,到底当时是谁启动了发射权限,也只有实验室有准确记录,还需要秘书长配合。”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耶戈尔身上,只有他自己恍若未觉。情势不容许他再说一个不字。
暖暖的香风萦绕着整个厅堂,奥菲斯在此刻天翻地覆。
要为军舰故障负责的是陆家,在偷袭发生前一天拿走设计图拷贝的是赫连家,而按下中微子炮发射按钮的,不是自己宣称的游不殊,而是苏延。
这个案子已经牵扯到了元老会七分之四的席位,剩下的家族要不因为频频出现的刺杀事件而继承权旁落,要么就像贺敏行这样,无心政治,远离风波。
其实这些隐秘的说法二十年来不绝如缕,因为谣言是无害的,而当谣言变成事实,就像空气变成铅块,压垮了所有活在空气中的人,也压垮了统治的基石。
贺敏行铁面无私,调查结果明天一早就会由最高法院向公众宣布。从天再次亮起开始,元老会对于天琴座几百年的隐性统治就会结束。
满身风霜未褪的年轻执政官,刚刚重新踏上故土,就不露锋芒地把权力全部收拢到了自己的手里。
而他现在最担心的是自己晚上住哪儿。
当宴会结束,怅然若有所失的人们纷纷识趣地告辞,只有他和耶戈尔在穹顶下两相对望的时候,他问了出来。
“按照规定,你仍然应该住执政院。”耶戈尔下意识回答他说。
“我不,”游竞耍赖,“那里两年没住人了,我不去。我要住你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