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若书一路将霍邦驼到河边,恐惧加上急促,体力已然渐渐流失。跌倒了好几次,额头膝盖皆磕破了,发间的木簪亦不知所踪。头发披散,衣裳污脏,这狼狈的样子,当真与往日占了极端的两头。
在将小舟划离泊口时,他撑着划船的竹竿,手脚皆软,连说话都力不从心。
身边躺的,是这世上唯一顾惜他的人。是将他这个无情无心的鄙履视作掌中珍宝的人,是从初见开始到现在一直唤他军师的人,是他被世人逼到幽黑绝境走投无路却陡然给他光明的人。
是他被世界欺骗,缩进自己的蜗牛壳子封闭起来,最后还是打开心房,独独放进来的人。
天底下,只有这个人,只有霍邦,让他又重新拾起信任,拾起爱。
封若书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听着身侧之人越发微浅的呼吸,整颗心都沉到了河底。
“霍邦,你撑住。过了这条河,我们便可找到鬼医,他能治病,能起死回生。只要你撑过这条河,我往后来生便跟了你。”
霍邦说喜欢看他笑,他便温柔地笑,正如第一次见面那般,眼波流转,眉目温和。
“我与你打赌,压上我的性命,赌上我的尊严,只要,你活着渡过这条河,我便把自己许给你。好的,不好的,里里外外,通通都许给你。”
只是笑着笑着,眼泪却不知何时流了下来,滑过噙着笑的嘴角,渗进嘴中,很是苦涩。
“霍邦,你说过不会嫌弃我,这话不能假,你说会永远把我藏到心里,这话更不能假。你若现在闭了眼睛,算什么永远?”
他划一会儿船,便去摸一下霍邦的手,只要还未冰冷,他便有救。
少顷,奄奄一息的人似乎听到了封若书的话,动了动眼睛,英气的眸子隐约有光亮闪烁,道:
“烦请军师......将,我的骨灰,带到三山城,若歇在那里,我......永生无憾。”
三山城外,大雪初融。那时,他在皑皑山川之间,第一次对封若书袒露心意。不仅如此,他还壮起了熊胆,趁机吻了人家。
霍邦的家乡有个风俗,若安葬在定情之处,那么这份情便与天同寿,与地同期,来世还能与情人相见。
他盼着这份情,只愿来生没有家国之扰,身世之忧,他与封若书,都只是不文一名的平头百姓,过着寻常布衣的生活。
船靠岸的那一刻,封若书飞奔着去找寒针。寒针也确实在那里,他认得封若书。毕竟是华泱的风云人物,天下无人不知。
不过,今日这个处变不惊的封若书却跟疯了一般,与传闻迥然不同。
故而,被仓促地从屋里拉出来,寒针也不恼,只是将手搭上霍邦的脉。
须臾之间便有了主意,松开把脉的手,吩咐道:
“我偏屋里有灶,去烧点水。”
封若书连忙点头,“好,我这就去!”
跑出去两步又顿住,仿佛被什么打了一下,堪堪回首。
“不,不用药么?”
寒针悲悯地瞧着他,裹着灰色布衫的身子缓缓站起,摇头。
“烧水,是敛尸用的。”
噔!
紧绷的弦终于断了,封若书的身子狠狠一晃,呕出一口血,瘫然晕了过去。
寒针看了看霍邦,又转头看了看他,叹了一口浊气,还是决定先将封若书背进了屋。
活人,终究比死人重要。
窗台上的小文竹在日光里显得稚嫩,浆汁丰沛的幼叶动了动,徐徐垂了下去,似与寒针的心意相通,在为这一段有缘无分的感情伤悲。
寒针见惯了生死,比寻常人来得镇定。在他眼中,死了便是走了,去到另一个地方,若活人心中挂念,轮回一遭,还是会相见的。
但饶是他这样开脱的觉悟,见封若书儒雅的眸中坍塌了整个世界的样子,心中难免沉痛。
他抬头望了眼窗台上的文竹,喃喃道:“阿青,见到这样的事,我还是不能坦然......”
封若书再醒来已是次日,温和的眸子还没睁开,只觉着周身酸痛,抬手揉了揉眼睛,混着鼻音糯糯道:
“霍邦,我身上很疼,今日咱们炖些汤来......”
说着说着,他陡然想起什么,揉眼的动作倏地就停了,眸中的光亮一点一点黯淡下去。